看板movie
原出處: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265456.html
策劃 | Peter Cat 採訪 | 朱馬查、柳鶯
本文首發於深焦
前言:
晚上十一點半接到的電話,告訴我們第二天早上採訪福茂,準備時間太匆忙了。可對於過
去一年多花費大半時間參與深焦小伙伴翻譯、校對《我與戛納:福茂日記》的我們來說,
難點似乎在於,對於這位現今藝術電影世界最有權力的人,我們想說太多了,又在於,我
們自以為已經知道了很多,但是最想要知道的究竟是什麼?
雙方都還有剛從戛納帶來的風塵,對於今年的電影節我們心裡一肚子問題,卻先按捺下去
,從一些戛納之外的地方開始。全然不似在書裡那樣文縐縐吊書袋,沒有在電影節紅毯另
一端迎接電影人的派頭十足,也沒有片單發布會那種插諢打科順便還翻記者白眼的活泛勁
兒,這位戛納電影節藝術總監感冒中透出疲累,卸下了不少外交辭令,讓我覺得他頭頂稀
疏的頭髮也似乎向外散發坦誠(仍然不忘話間見縫插針,“今晚我要和王家衛吃飯”,望
天),不過當他說自己在《我與戛納》這本書中毫無保留,講出了全部秘密,嗯……你說
我信不信呢?
要關心戛納究竟對自己國家的電影知多少,又要避免成為每年發布會上不停問“為什麼沒
有x國電影”被翻白眼的記者,我們起初還有些小心翼翼,漸漸講到興起,問題中也不免
帶有參與電影節後產生的一些判斷與成見,甚至是為某些影片鳴不平的微弱怨氣或是對於
另一些影片的疑惑不解。中國電影對戛納的藝術總監來說究竟處於一個什麼水平?戛納的
評委製度真的令人滿意嗎?戛納電影節真的想成為“聯合國”嗎?對於新人,銳意提拔真
的是一種保護嗎?書中沒能提及的,或是對於剛過去一年的電影節的種種疑問,我們都試
圖在這短短五十分鐘的採訪中獲得答案。
當然,可能沒能全面得逞,或是,一個解答伴隨著新的問題到來,尚未獲得追問和反复確
認的機會。怎麼辦呢?我們還在年復一年地奔赴地中海邊的盛會,像一個巨大的問號。那
麼就像他最後和我們告別時說的一樣吧:
“我們來年戛納再見吧!”
(《我與戛納》記錄了福茂從2015年5月到來年戛納電影節一整年的生活,將籌備電影節
、選片、看片與各位電影人的打交道的台前幕後一一寫下,本書將在七月全面上市。)
永遠的里昂人
深焦:我想從一個與戛納無關的話題開始。我知道,戛納並不是您生活的全部。作為一個
地地道道的里昂人,您還指揮致力於保護電影文化遺產的盧米埃爾中心並組織其電影節。
去年你們把大獎頒給王家衛,而今年是簡·芳達。我曾經在里昂居住了五年,盧米埃爾中
心的各種活動特別是電影節我都樂此不疲地光顧。那麼,首先能為中國觀眾介紹一下這個
電影節及其獎項嗎?
福茂:事實上,正如我書中所寫的,當他們邀請我去戛納工作時,我拒絕了。換作其他人
應該都會答應的,但是我沒有。因為我對里昂,對“第一電影路”(注:Rue du
Premier Film,指里昂盧米埃爾中心所在的路,盧米埃爾家族的工廠即坐落於此),對這
個電影誕生地充滿眷戀,它是我的快樂領地。
同年,我還拒絕了擔任法國電影資料館館長的邀請。當然最後我還是接受了戛納拋出的橄
欖枝,但是前提是他們允許我保留在里昂的一些活動,也就是繼續在盧米埃爾中心這個電
影資料館工作,另外還包括創建盧米埃爾電影節。這不是一個與戛納對立的電影節,戛納
是面向當代電影人的,而盧米埃爾電影節則是關於電影史,致敬電影人的,它們兩者之間
不存在競爭關係。另外,電影節所頒發的盧米埃爾大獎,不像奧斯卡或金棕櫚獎那樣只參
照一部電影,而是衡量一位電影人的整個職業生涯。
從2009年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開始,我們一直都為自己所選擇的這些獲獎者而感到自豪
,因為他們是一些在當代電影界舉足輕重的人物。今年我們決定把這個獎項頒發給簡·芳
達,因為它雖然大多數時候是用來表彰導演,但是我們也會選擇知名電影人,比如熱拉爾
·德帕迪約、卡特琳·德納芙都曾獲此獎項。
而這次是簡·芳達。我們希望在一個電影節的背景下擴大影響力,從而向大眾展示對電影
的熱愛,對電影遺產,也就是我們現在稱作古典電影的熱愛,是大家共有的;這種對現在
的狂熱,也是對過去的欣賞,了解電影史至關重要。
深焦:那麼,您每年是如何從那麼多偉大電影人中做出這個艱難的選擇的?
福茂:這是和盧米埃爾中心的團隊討論之後做出的決定。我有一個很棒的團隊,裡面有很
多女性。還有兼任盧米埃爾中心主席的法國導演貝特朗·塔維涅(Bertrand Travernier
)。簡單地說,是根據當時的情緒。今年是第十屆,比較特殊,所以我們希望選擇一個能
夠體現電影所有面向的人:信心,魅力,美國電影,以及近四十年的電影史。簡·芳達是
理想的人選。
深焦:提到簡·芳達,人們都說今年是女性的勝利。是否因為這個原因,你們想把獎項頒
給一位強大的女性?
福茂:2009年當我們開始舉辦這個電影節時,它還不構成一個原因。當我們選擇克林特·
伊斯特伍德、米洛斯·福爾曼和肯·洛奇時,我們並沒有考慮性別的問題,因為藝術就是
藝術,我們只考慮選擇一位導演,而我們已經致敬了阿涅斯·瓦爾達。對於我來說,凱瑟
琳·德納芙是第一位。但是十年內只有一位女性是不夠的。是的,我們確實考慮了這個因
素,但並不是在反對男性或者贊同女性的前提下。選擇簡·芳達是絕對合理的,但是選擇
她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因為她是一位女性,而是因為她作為偉大演員和藝術家的身份。
深焦:關於今年的盧米埃爾電影節,您已經有一些具體計劃了嗎?
福茂:我們已經宣布了一部分計劃,是關於亨利·德庫安,一個50年代的法國導演;還有
讓·雷諾阿拍無聲片時的繆斯凱瑟琳·海斯琳。剩下的,我們還在繼續工作中,我馬上回
酒店就要繼續工作了。
2018年的選擇
深焦:無論是在里昂還是在戛納,您總是那個做“選擇”的人。而年輕的時候,您一方面
是一個影迷,另一方面又是一個歷史系的學生。今天,您一方面指揮盧米埃爾中心,另一
方面在戛納,您可能是全世界最有特權的影迷。這讓我們很好奇,在您的“選擇”過程中
,是否也會帶有歷史烙印,比如您會設想從二十年乃至五十年之後再來看一部電影來考慮
自己的選擇?
福茂:當然,我知道自己的影響力以及這些選擇的重要性,我也知道自己會犯錯。但是我
們犯的這些錯誤,總是出於好意的,意思是,因為我們喜歡一部電影,而有時我們是孤獨
的,因為只有我們自己喜歡那部電影,而十年之後,比如某導演的某部電影,當年在戛納
的反響一般,但是今天人們都知道這是一部好電影,所以這其中包含著某種寬容。
我作為一個影迷,我熱愛電影的方式,是寬容的。它並不是無知和天真的反義詞,而是代
表著熱愛。比起討厭一部電影,我們更難解釋為什麼喜歡一部電影;相對於一部不好的電
影,我們更難解釋為什麼那是一部美的電影。所以,我希望自己留下的軌跡或記憶,是關
於某個人喜歡的。
深焦:通常您決定官方評選名單,而評審團選出最後的獲獎作品。這幾年,我們看到您選
擇了一些非常美的電影,但最後評審團卻無動於衷,比如您在日記裡表達了對《托尼·厄
德曼》的喜愛,但它卻沒有拿到任何獎項;今年的《燃燒》,《盛夏》獲得媒體好評,卻
也同樣空手而歸。這是否會讓您想要對評審團制度做出一些改變?
福茂:不會!因為戛納有這樣一個評審團評選的傳統。大家都知道,評審團是一個九人組
成的團隊,他們需要根據自己的主觀喜好來評判。沒有人說那是真理。組織一個電影之間
的競賽,這本身很荒謬,但這是我們的傳統。不過,沒有人會說評審團的選擇是絕對正確
的。你們說媒體高度評價《燃燒》和《盛夏》,或者三年前的《托尼·厄德曼》,是的,
多虧了媒體,《托尼·厄德曼》獲得極高的知名度,在市場上表現得也非常好。 《燃燒
》和《盛夏》也一樣。但最終獲獎的卻是其它的影片。所以觀眾,媒體和評審團的意見形
成了一種平衡,而這三者之間構建的平衡給予更多的電影更多的機會。
至於評審團,我們必須接受專制,接受偶然性,接受前一天或後一天可能是不同的獲獎名
單。我從不對獲獎,名單進行評論,因為我可以輕鬆地接受任何的結果,那些美好的結果
以及那些錯誤。因為這是我們要求他們做的,我們要求他們本能地,真誠地去評判。
深焦:今年,戛納給讓-呂克·戈達爾頒發了一個特別金棕櫚獎,而去年妮可·基德曼獲
得了70週年紀念獎。在獲獎名單中,您還想加入其它的獎項嗎?
福茂:評審團想給讓-呂克·戈達爾頒發一個獎項,不是給他本人,而是他的電影《影像
之書》。同時,他們希望那是個特別的獎項,所以想到了榮譽金棕櫚獎,但被我拒絕,因
為榮譽金棕櫚獎是由電影節頒發的,是為了表彰一個電影人的職業生涯。
當我們談到讓-呂克·戈達爾,那就是讓-呂克·戈達爾。但是因為這部電影,他們想給他
頒發一個特別的獎項。經過討論,他們申請頒發一個特別金棕櫚獎。我同意了。這樣很好
,因為戈達爾就是很特別的,他整個一生,整個電影生涯,都是特別的。
深焦:今年有一件令人悲傷的事: 皮埃爾·里斯安(Pierre Rissient)在戛納電影節前
夕過世。我們很驚訝地從您的日記裡發現,即使在他健康如此糟糕的晚年,你們仍舊大量
通過電話交流對電影的看法。過去,也是他從世界各地為戛納帶來了不同國家的電影。今
天,這種選片方式是否改變?發現新導演,新電影的工作,是否開始被一些製作或發行公
司所代替?
福茂:皮埃爾在我之前為戛納做的工作為日後奠定了基礎。因為在那個時代,去中國、日
本、菲律賓、澳大利亞發掘電影是很少見的。皮埃爾扮演了一個偵查員或者探險家的角色
。現在只要有網絡,任何電影都可以傳到我的電腦上。我可以安靜地呆在里昂看片。而同
時,到處走走,感受一下各地的電影氣氛也很重要,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來到上海。
而皮埃爾,即使停止了他在戛納的工作,還是應我的要求繼續跟我們一起做少量的工作。
對於我,他是一位摯友,一位兄長, 我對他充滿敬佩。他的意見彌足珍貴,因為他不僅
經驗豐富,而且我們經常激烈地討論,因為對一些電影或策略方面的意見不合。這對於我
,對於戛納都十分有用。因為我理解一部電影可能引起的後果,而皮埃爾是一位良師和真
正的影迷。他擁有豐富的電影知識,而且是個有趣的人。我們每週都會通好幾次話。
深焦:您覺得那些國際製作、發行公司在電影節選片過程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呢?
福茂:我有好幾種方式與新電影建立聯繫。可能是通過電影導演,因為我和他們保持著友
好的關係,也可能是電影的法國發行商,也可能是片商或製片人。在美國,還可能是片場
(film studio),在那裡,電影是屬於製片人的。
我一般是這樣逐漸接觸的:有時,一位導演介紹了一部我很喜歡的電影,但是製片人卻說
“我們要等一下”或者“還沒製作完”,這時必須尊重他們的選擇,我的工作也是需要一
些外交策略。當我們看過一部電影,建議送到戛納,通常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必須有自信
。
有時,某個導演給我看一部電影,也許電影不怎麼樣,那麼就需要外交辭令,還需要有寬
厚的胸懷,而且需要說實話。有時,事實是很難被人接受的。正如我書中所寫的,什麼是
最好的方式,甚至到底有沒有一種好的方式宣布壞消息?沒有,壞消息就是壞消息。所以
,有些電影導演故意針對我,因為他們從來都無法接受事實;有些很憤怒,不過後來又回
到戛納;另外一些生氣之後,編造出一些不好的理由。不過我覺得這很正常。當一位導演
的電影被拒絕,感到失望是正常的。
深焦:人們總是十分關注戛納和好萊塢的關係。在您看來,今天說服好萊塢電影來戛納是
否變得越來越困難?
福茂:不會!今年,媒體不斷談論戛納和好萊塢的關係。為什麼?美國電影不是世界上唯
一的存在。今年,我們有俄國,黎巴嫩,韓國,埃及,土耳其,法國,美國等多個國家的
電影。這一直是戛納存在的意義,從1946年開始。它是世界性的。戛納電影節不是奧斯卡
金像獎的前廳,戛納不是為了參選奧斯卡做宣傳的地方,那是威尼斯的角色。因為它正好
在九月舉行,所以美國人去那裡開始為二月份的奧斯卡做準備。我們不是為了二月份的奧
斯卡而工作,但是我們熱愛美國電影,我們與美國電影藝術學院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但是戛納是在五月份舉行,或者我們乾脆改到九月份。為什麼不呢?如果我們在九月份舉
行戛納電影節,我們會有更多的美國電影。問題解決了嗎?也許吧,對於那些覺得戛納電
影節是為美國電影舉行的人。但我不這麼覺得。不過,對於我們這一代人,喜歡電影意味
著喜歡美國電影,但是也意味著喜歡中國電影,日本電影,意大利電影,西班牙電影。
我愛所有國家的電影。而今年有很多美國人來到戛納。電影市場上有更多的美國電影,電
影節上也有更多的美國人。今年有兩部美國電影入圍主競賽單元,相比去年的四部確實不
多,但是也許明年又有四部。迪斯尼公司和HBO都來了。所有這些都是捏造出來的問題。
如果我們看看實際情況,就會發現並不是真的。戛納電影節期間,我是不看媒體報導的。
因為裡面都是些錯誤的信息或者錯誤的解讀。沒關係,這屬於戛納傳奇的一部分,同時也
是大眾娛樂的一部分。也因為它們,戛納才成為戛納。所以,沒關係。
深焦:今年,有一部中國電影,賈樟柯的《江湖兒女》入圍主競賽單元。您也看到,近些
年來,特別是2001年之後,鮮有中國作品入圍戛納主競賽。我不是想問您為什麼沒有選擇
中國電影,而是想知道,從您在戛納這將近20年經歷,中國藝術電影是否真的陷入瓶頸,
進入一個相對低迷時期?
福茂:你們確定之前有更多的中國電影入圍嗎?大概因為之前有一部電影獲過金棕櫚獎吧
。因為那一代是第幾代?第五代吧,有陳凱歌,張藝謀。那一代是極其出色的。我印像中
,在中國,以及在法國和美國,甚至在全世界,都有兩種極端:大片和小成本作者電影,
中間就什麼都沒有。
2001年之後,我們其實看到很多中國的小成本電影,不少都在戛納展映過,比如婁燁的作
品。同時,中國的大片蓬勃發展。比如,當我2000年來中國時,姜文拍攝了《鬼子來了》
。解禁之後,他就開始拍攝商業電影。所以,中間就什麼都沒有。形勢就變得很複雜,在
美國就只剩下Netfix。他們為那些找不到資本走正統商業路線的電影導演製作影片。也許
中國電影是有些類似的。為大眾拍攝票房大片的執念,然後製作小成本作者電影,我覺得
中間還是有發展空間,尤其當我們看到台灣和香港電影以及大陸的作者電影,有才華的人
層出不窮。
中國一直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於世界電影中。比如,我知道的有《戰狼2》。它獲得了空
前的成功。還有畢贛的電影,我們料想那基本上是一部實驗性的電影。他想拍攝一部非常
藝術的電影,所以他才去了戛納。我非常喜歡。也許,在中間,我們可以拍攝一些像賈樟
柯的作品那樣的電影。就像在六七十年代,法國電影也面臨類似的問題。
深焦:您在上海這段時間,有沒有看一些中國電影?
福茂:我看了一部中國電影的片段,不過還需要保密。因為選片已經逐漸開始了。然後我
會見一些人,因為有些聯繫的朋友。然後,11月份我還會去北京。
為自己作傳的戛納總監
深焦:最近,您的日記《我與戛納》剛剛推出了中文版。在書裡,您不僅談論電影藝術和
各種影片,同時也涉及到您個人的興趣愛好:運動,音樂等。那麼,您是如何定位這本書
的?
福茂:我之所以想寫這本書,是因為我覺得比如六十年代在任的羅伯特·法瑞·勒布雷,
作為戛納的奠基人之一,他如果能寫一部類似的日記,那就太好了。我希望人們在二十年
或者三十年後了解這個世紀的前二十年,我們是怎麼準備戛納電影節的,以及各種事物之
間的關係。另外,我也想通過講述這些,寫一本類似自傳的作品。
我的生活不只是戛納,戛納太複雜了。我很高興,因為首先這本書的法語版獲得巨大成功
,很多人跟我說他們從中獲得勇氣。因為我的故事很簡單:年輕時,我練柔道,我現在甚
至能寫本關於這個運動的書。我熱愛電影,並且很幸運地在里昂工作。最開始“第一電影
路”上什麼都沒有。和貝特朗一起,我們建立了這一切的一切。
我想講述所有這些,為了告訴人們,對電影的熱愛很重要,它可以對文化事業做出貢獻。
通過這本書,我想寫一本樸實而個人的,幾乎私密的日記。所以,我是和盤托出的。我毫
無隱瞞,但其實我可以不用這樣毫無保留。我什麼都說了,甚至包括那些失敗。因為我講
了很多事實,所以某些記者又雞蛋裡挑骨頭。是的,我們都可能犯錯。這也是我想告訴大
家的。
深焦:所以這既是一本關於電影的歷史檔案,同時也是一幅您的個人肖像。
福茂:是的,這是一本關於戛納電影節的歷史檔案,同時也是獻給我的孩子們的。他們將
來會知道當他們的父親不在家時都在幹什麼。比如,這個週末我在上海,而沒有在家陪伴
他們。但是我也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告訴大家,當我們熱愛電影時,是怎樣的狀態,我們如
何生活。這本日記不僅屬於戛納電影節藝術總監,它也屬於一個忠實的影迷。
深焦:全世界都存在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很多在戛納成功的導演,通常在自己國家都會受
到嚴厲的批評,甚至被指責是販賣異國情調,作品是拍給外國人或者法國人看的,比如日
本的河瀨直美,甚至連今年拿金棕櫚的是枝裕和也遭到批評;賈樟柯在中國也受到同樣質
疑。
福茂:是枝裕和沒有遭遇這種情況吧。他的新片上週在日本上映,大獲成功,打破票房紀
錄。所以這是又一部因為戛納,金棕櫚的影響而獲得成功的影片。確實,賈樟柯在中國的
處境很困難。
不過,最終,戛納不是關於“我喜歡”和“我不喜歡”的角逐,也不是好或不好的問題,
我的工作是考慮要不要把某部電影展示給大眾。我選擇展示那些我覺得好的,有說服力的
電影。它們通常是一些政治性很強的影片,斯派克李的電影非常反美國,反川普。不過是
他的想法,不是我的。戛納政治化是因為電影人,藝術家們有自己的政治態度。他們拍電
影是為了講述關於生活的,可能通過一部情節片,或者一部類型片,或者一部政治傾向明
顯的電影,比如今年斯蒂芬·布塞的《開戰》。這部沉重的電影是關於當今法國工人工作
條件的。這部電影在法國也被大量討論。但是電影人就是這樣的。
深焦:我們都知道,戛納主競賽電影總會遭遇影評人最嚴苛的評價,所以很多新人電影或
者知名導演的有爭議作品,您都會放到“一種關注”單元。這是您的一種保護策略嗎?
福茂:一種關注單元不是為了保護那些電影。起碼不是從政治上保護它們,而是從電影藝
術的角度。參加競賽單元很艱難,也很危險,因為有批評,無數的批評會湧向電影。所以
作品本身必須經得起批評。比如,選擇《盛夏》就是個冒險,《夜以繼日》和那部埃及片
《審判日》也是,還有《迦百農》,因為它是個地道的劇情片,但是反響卻很好。
今年,我們改變了規則,主要是影片放映的安排。為什麼呢?這不是為了反對媒體,而是
希望獲得兩方面的意見:媒體和大眾。這是為了繼續豐富對電影作品的看法。而一種關注
單元很早就是以這種方式運行:媒體和大眾同時看到影片。這也是為了保護一些電影。比
如,如果把畢贛的作品放在主競賽單元,也許就太危險,太激進了。畢竟所有人都盯著主
競賽單元。把它們放在一種關注,能使大眾的目光更開放,更寬容。
深焦:正如您剛才提到的,我們每年在戛納看到的不只是美國電影,也有其它地區的作品
,比如今年有來自中東的電影《太陽之女》等等。我們想知道,戛納是否也擔負著政治和
全球化的責任?
福茂:我覺得是因為藝術家們,不是因為我。確實是我負責選片,但是那些確實都是好電
影。愛森斯坦那部神聖的《戰艦波將金號》,是關於十月革命或者1905年革命的,那是一
部好電影。但是《電影史》不是一個政治色彩濃重的電影,呃,也算是吧,它也是一部批
判資本主義的作品。 《偷自行車的人》是對社會貧困的控訴,這是一部反映社會的電影
。所以總是有這樣的電影。也許會有些作品是單純的愛情電影,或者純粹表現審美的作品
,比如我最喜歡的戈達爾的電影《蔑視》或者《電影史》。但是他的作品《影像之書》政
治性極強。所以這是世界的狀態,是藝術。
藝術就是這樣。比如法國音樂,在我成長的70年代,那時的歌曲政治性都很強,今天的法
國歌曲完全沒有任何政治色彩。而電影還保持著政治性。我很喜歡這樣,文學也保持著政
治性。具有政治性,意思是對世界感興趣,有時通過一個私密的家庭故事,就像是枝裕和
的作品一樣,某種意義上,也意味著什麼是社會生活、集體生活,家庭、集體的概念。電
影《燃燒》也是關於年輕人和老年人,窮人和富人之間關係的。這一切都屬於電影。
深焦:我們覺得某些電影人和戛納有很深厚的交情,他們其中某些人已經獲得金棕櫚或其
它獎項。但是當他們的作品不甚理想時,您會決定把它們放在一種關注單元甚至乾脆拒絕
,您的策略是什麼?您如何說服這些電影人?
福茂:在戛納的語境下,通常所說的那種我與電影人之間的交情其實並不存在。當然存在
友誼。但是真的很難從1800部電影中選出60部,其中只有20部入圍主競賽單元。我不能簡
單地說一句:“我的朋友,來吧!”因為我不能在他的作品不受歡迎的時候說:“但是這
是我朋友啊。”我在戛納不是為了跟電影人做朋友,我的責任是協助他們,為了讓他們的
作品在最好的條件下展示給大眾。我的選擇是對於一部電影最好的位置,有時是一種關注
,有時是主競賽,有時是開幕影片,有時是閉幕影片。
當人們跟我抱怨總是一些老面孔,都是些戛納的常客和“會員”時,我不同意。最近大家
都在談論在俄羅斯舉行的世界杯,每個球隊裡都是最好的球員。我們都知道誰是這個時代
最好的電影人。我們必須在他們高峰期的時候展示給大眾。而一個藝術家,有時也許改變
他的計劃,或者考慮失誤,或者最終結果不理想,沒有關係。我們轉一圈再說。
確實,大家都知道今年有一些所謂戛納的嫡系沒有入圍,我遭到指責。當他們入選時,人
們批評我;當他們落選時,人們還是批評我。這是戛納的問題所在。戛納的未來,也是建
立在對一個問題的思考上:為什麼媒體如此猛烈地抨擊,批評戛納?他們不批評多倫多,
不批評威尼斯,不批評柏林,只批評戛納。然而,戛納是最好的:有最好的電影作品,而
且大咖雲集,歷史證明,我們的選擇經常是合理的。然而那些人來到戛納,表達各種憤怒
的情緒,攪亂氣氛。比如,法國媒體對戛納的態度可怕極了。
深焦:為了改善媒體與戛納的關係,您計劃在製度方面做一些新的改變嗎?
福茂:今年,我們已經在電影放映安排方面做了一些改變,但記者們對此並不滿意。但是
我們會繼續商談,力求改善。因為我們不能讓這種情況繼續:有時因為媒體的嚴苛,有些
電影人都不願意來戛納。戛納是一個電影的盛會,承載了對電影的熱愛。有些媒體在戛納
對某些電影喝倒彩,而三個月之後,當電影上映時,他們又改變了看法。如果電影人們因
為媒體的噓聲而不願意來戛納,我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
深焦:在這本日記裡,您大約說出了多少秘密?有50%嗎?
福茂:我基本上都講了。真正的秘密,是我的私生活,或者一些我不願意讓藝術家們牽連
進來的事。但是,比如關於哈維·韋恩斯坦,日記裡面有關於他的描繪。我沒有講到性方
面的事情,因為我不了解,我並不知情。與他的關係,我都坦誠地描述了。那是一個刁鑽
而有魅力,或者說有魅力而又刁鑽的傢伙。他在生意方面很刁鑽。但是確實,我是一名男
性,我並不知情。但是我很高興,也許那個我描述的世界已經不存在了。因為我不是一個
活在過去的人,我是一個喜歡過去,但胸懷未來的人。我的工作是關於未來的,而我喜歡
過去。我是一段歷史的繼承者。我喜歡這段歷史,喜歡皮埃爾·里斯安,喜歡貝特朗·塔
維涅,因為我們總是一起談論歷史。我的生活就是為了電影的未來。
深焦:正好,您提到了皮埃爾·里斯安和貝特朗·塔維涅,您在書中描繪了不少像他們一
樣熱愛電影的人,那關於您自己,您希望留給新一代什麼樣的形象?
福茂:我希望他們從我身上看到,當我們熱愛一些東西或一些人,一切都是可能的。我的
職業是集體性的。我想寫這本書,也許是因為我想有一些個人化的表達,因為我的工作,
是展示別人的工作。也許因為這樣,我正在寫另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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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23.194.103.31※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ovie/M.1532361883.A.14B.html
→ yupei : 戞納是什麼?可以用本國熟悉的名詞嗎? 07/24 00:33
推 joey0602 : 樓上,這是轉文,不能轉載卻改人家內文吧… 07/24 00:58
→ yupei : 內文不能改,標題可以改? 07/24 01:02
→ yupei : 沒關係,既然不習慣譯名,我不看就好了。 07/24 01:03
推 Grrr : 不就戛納一個詞而已...... 07/24 01:06
推 Grrr : 文中那麼多不同的翻譯名稱要人一一也太強人所難,也 07/24 01:08
→ Grrr : 不妨礙這篇文章的價值 07/24 01:08
推 toyamaK52 : 摸奶廷:福茂 你知道自己錯了吼 07/24 01:11
→ yupei : 我也沒說這篇文沒價值,單方面說自己不習慣也不行? 07/24 01:14
→ yupei : = = 07/24 01:15
推 joey0602 : 福茂蠻喜歡畢贛,畢如果能保持,下一部有可能進競 07/24 01:32
→ carzyallen : 查完才知道原來戛納是指坎城 07/24 01:32
→ joey0602 : 賽… 07/24 01:33
→ qpr322 : 插播:塚本晉野的新片《斬、》聽聞是今年威尼斯唯一 07/24 01:37
→ qpr322 : 亞洲競賽片,是池松跟蒼井主演的,之前本來想分享這 07/24 01:37
→ qpr322 : 片消息XD 07/24 01:37
→ qpr322 : 畢贛如果這次地球是完成的狀態應該可以進主競賽吧? 07/24 01:48
推 TomNook : 推這篇 07/24 13:14
推 chathin : 不爽不要看 07/24 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