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板lesbian
那天早上就和過去好幾年一樣，我在加大的單人床上緩慢睜開眼，發現自己的頭睡在雜亂
的床尾，四周充滿塵埃的氣味。我不賴床便起身，花不是太多時間換好衣服，平靜的整理
包包，大小與重量剛好可以安置於我的臂下，沒有突然增大或變小。客廳幽暗的空氣雜著
線香的煙，在晨光下捲成一小段光束，灑落於窗台。至於其他地方，仍像主人遠行了一般
，塵灰而雜亂。
我的跟鞋站在媽媽的腳邊等我。媽媽長即小腿的黑裙散著蒼白的縐褶，也像平常一樣安靜
而嚴肅，靜靜的接在那薰衣草色的圓領襯衫下。在這身莊重的外衣裡，媽媽豐腴的身材，
卻帶著些微長病後的衰敗，蒼黃而暗淡，有些地方忽然的就陷了下去，使她顯得既堅強卻
又軟弱，如同那些裹著硬骨的血肉。她一言不發的看著我，而我彎下身去穿鞋子，然後從
她身邊擦身過去。
什麼都和往常一樣，我踏上公寓外的靜道後，柏油蒸發的氣味撲鼻而來，一左轉，那個穿
著牛仔短裙與4吋細根涼鞋的女孩，在7:36分時走過幼稚園前，她金黃的長髮盤在小巧的
後腦，刷的晶亮的大眼和我四目相接，這時媽媽砰一聲關上了門，我與女孩擦肩。在這條
長且明亮的巷子裡，我拎著包包不急不徐的往前走著，聽見媽媽牽著腳踏車在我身後，一
個靈巧的淑女上車，三兩下便飛著車子越過我，消失在巷底的轉角了。
有時候我會極力回想在那個瞬間，我有沒有曾經感到不安或興奮？有沒有害怕或是憤怒？
我有沒有像死亡前的心率線那樣的心緒？有沒有像父親過世時，想著以後誰發給零用錢？
有沒有想要哭或想要笑？有沒有想要走，或是想要解釋？
然而我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天的陽光，平穩而明亮。
「我要搬出去住，再也不會回去了。」上車後一陣子，我在一個忽然的時間，像是排演過
一般對媽媽說明。她的手正握著方向盤，愣了一下，車子正以80的時速飛在幹道上。
「和誰住？」她的聲音有生。
「朋友。」
「朋友。」一個我很熟悉的焦慮冷笑。
「你們就不擔心生小孩？」
「不可能生小孩。」我極快的回。
「為什麼不可能生孩子？」
「你不是早就知道為什麼嗎？」
她不回了，雙手死緊的握著方向盤，車速仍然沒有慢下來。這麼多年來我們第一次提到這
個話題。路邊熟悉的景在凝死的空氣中被壓的平板，像是滾出印刷機的黑白印刷品快速的
飛過車窗外，長遠的路在我眼前匯聚成一個點，看起來我們就要連著車衝出點外。
「我們不一樣，不要住在一起比較好。」我看著擋風玻璃外一片灰色的世界平淡的說，心
中什麼也沒有。有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正在做什麼，只想的起一句句我準備好要用
來對付媽媽的話，只想快點達成任務，然後無所謂的離開。
突然間媽媽猛的放開方向盤，車子狠狠一晃，我轉頭的瞬間，媽媽的左手狠狠槌了一下儀
表板，然後又一下，再一下，我看見她的眼框一下子由白轉紅，灰黃的臉上皺紋死死緊在
一起，一臉倉皇與不知所措。她向來嚴肅而艱傲的臉，像是雨水慘刷過的厚妝，花在臉上
零零碎碎，並流露出底下被埋沒許久的弱小與無助。媽媽這張情感滿漲的臉，有如一下子
被男朋友拋下的少女，年輕了好幾十歲，卻這般的痛苦、強烈。我看著媽媽，沒有料想到
這一幕。她重新握上方向盤的指間細微發著抖，想要張口，卻一下子噎住，什麼都沒能說
。她的眼框紅的像火。
那晚我住進敲敲家，在敲敲的雙層木床上，緊緊握著她滿是菸味的手。那對腥紅的雙眼，
停留在我的記憶裡，一閉眼便浮出水面，瞪著我看。我依然不覺得內疚或是悲傷，就像我
決定對媽媽坦白之前一樣。但我卻無法忘記那個充滿痛苦的少女的臉龐。
「每個人都有自己要面對的問題喔。」
我對敲敲說。她安睡在我的身邊，頭輕輕靠著我的肩膀，已進入半眠。
沒有誰比較悲慘，誰比較可憐，只有誰過不去。
我想著那個少女，她掩著臉，一點一點沉入我的夢裡，而我睡的非常安穩，卻仍隱約聽見
那個哭泣的聲音，綿長而且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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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cutecity:推 沒有誰比較悲慘，誰比較可憐，只有誰過不去 06/19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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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a404129:我還沒看見"敲敲"之前，就知道這是誰的文字了:) 06/19 15:09
推 jenny04546: 06/20 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