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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迎賓館餐廳一如王宮內殿般莊嚴,地面鋪著磨光石板,牆體以石灰與燒磚砌成,石柱
整齊排列,柱頭簡樸,隱見捲渦與雁首線條。晨光自格窗斜照而入,在冷清的空間中投出
一道道黯淡的長影。整棟迎賓館此刻僅住四位賓客,十名貼身僕役,分散在大堂與廂房之
間,顯得人聲稀薄。冷冬的早晨,香煙緩緩從香盆升起,卻因缺乏人聲雜沓而在空氣中滯
留不散。即使焚香與炭火齊備,也無法驅走空廳中的那種「未滿」感。
此刻,希羅多德正斜坐於餐廳一側的長躺椅上,雙手交疊,眼神飄忽,像是不知是否
該起身還是該隱身。他身後立著一人──冷峻沉默的德拉康,宛如雕像。而再後,是七名
身披華裳的女僕,各自手執器具,靜立如列陣。正當希羅多德焦躁未定時,坎道列斯出現
在門邊,領進兩位新客。一老一少。年長者神情穩重,步履緩慢而挺直,身穿深灰長袍,
銀白短鬚修剪整齊,目光如靜水之下藏有暗流;年輕者則面容俊朗,眼神靈活,步伐輕快
,笑意藏不住,彷彿時時準備拿話試探人心。希羅多德一見兩人,微怔半秒,立刻起身,
低頭行禮。
「……兩位……早安……請問……我們昨晚是不是見過?」
海希奧德七世立刻快步上前,大聲道:「啊,這不是希羅多德嗎?昨天晚上……對,
昨天傍晚的時候,才剛遇到您呢!」
希羅多德面露困窘,喃喃說道:「不好意思,我……已經忘記您該怎麼稱呼了……」
「我叫海希奧德,是家族歷史上第七個海希奧德!所以也可以叫我海希奧德七世,或
七世。至於這位老先生,他是雅典的梭倫!」
希羅多德連忙再次行禮:「您好,梭倫閣下!」
梭倫微微頷首,轉向海希奧德七世說:「七世,看來你跟他是熟人,那也為我介紹一
下吧。」
海希奧德七世微笑搖頭:「不,我跟他不熟。」
希羅多德一怔,眼神閃爍。
梭倫眉頭一挑:「那你應該是認識他的親戚或朋友,對吧?」
「答對啦!不愧是雅典的梭倫!」七世眨了眨眼。
梭倫沒有回應,只淡淡地望著他。
七世便自顧自說道:「這位年輕人是希羅多德,他的哥哥是希奧多羅,米利都的泰利
斯的高材生。」
梭倫聞言頓時認真起來,注視希羅多德,鄭重一揖:「喔,令兄是幾何學家希奧多羅
嗎?失敬,失敬。」
希羅多德急忙還禮:「閣下太客氣了……那只是家兄的成就,我是完全不如他的。」
梭倫目光不移,語氣平靜:「你不必如此自怨自艾。你哥哥希奧多羅若不是恰巧遇上
一位名師指點,也不會成為如今赫赫有名的幾何學者。許多人成才,靠的不是出身,也不
是才情,而是遇見對的人。」
海希奧德七世一邊走向躺椅邊坐下,一邊點頭笑道:「這話在下深有同感。」
梭倫望向窗邊的影線,語氣略為放緩:「但說句實話,泰利斯其實並不算是一位擅長
教學的人。他向來專注於自己的研究,研究得出了神。許多夜裡他獨自走出屋外,仰頭觀
星,目不視人,忘我至極。他經常走著走著就掉進水溝或深坑,被米利都的孩子們取笑叫
作『看天不看路的傻老頭』。」
海希奧德七世憋笑不住:「這畫面我好像在哪裡看過。」
梭倫接著說:「他弟子雖多,但能得其真傳者極少。真正完全掌握他全部知識的弟子
,只有阿那克西曼德。」
「果然是他。」海希奧德七世點頭應道。
「他出師後另立學派,提出『無定為萬物之本』。他認為,宇宙萬象起於一種無限、
無形、不可名的根源,而非泰利斯所說的水。兩人理念南轅北轍,公開論戰,勢同水火。
門人互不來往,有時甚至在市集上爭吵。相比之下,你兄希奧多羅就安靜多了。他只專攻
幾何學,不談宇宙、不問靈魂、不論邏各斯。他所學,純粹是數學與圖形。」
希羅多德輕聲補了一句:「他說過,那樣最安心,也最容易證明。」
梭倫微微一笑:「泰利斯從不跟他爭。他曾說過,希奧多羅是個聰明但無聊的弟子。
他還說,這種學生永遠不會讓老師生氣,但也永遠不會讓老師快樂。」他語氣忽然變得輕
快:「而阿那克西曼德那種學生呢,總有一天會讓他氣得暴斃。不過若真能被氣到暴斃,
那可是當老師最幸福的一刻。」
希羅多德困惑地皺眉,壓低聲音:「他到底在說什麼啊?什麼亂七八糟的?」
梭倫聳聳肩:「的確是亂七八糟的。但我問他對弟子的看法時,他對令兄的評價卻是
最差的。他身邊很多人都無法明白,包括令兄也是如此。這就是為什麼令兄最後選擇回到
卡里亞,跟隨令尊經營農莊,而不是開宗立派。換句話說,他很厲害,但也僅限於此。所
以你要超越他,其實沒有那麼困難。」
希羅多德低聲回應:「不……我沒法明白。」
海希奧德七世插話道:「簡單來說,令兄也覺得他並沒有獲得什麼足以誇耀的成就。
他甚至覺得『幾何學家』這頭銜,對一個想在哲學上立足的人來說,不是榮耀,而是羞辱
。」
這番話讓希羅多德困惑不已,但他總覺得兩位雅典人言語之間似乎話中有話,藏著什
麼他還無法領悟的東西。
就在此時,廳外忽然傳來太監高聲通報:「卡里亞總督大人到!」
坎道列斯應聲迎入,一名賓客在僕從陪同下踏進餐廳。他衣袍未整,眼神敏銳,尚未
開口便四下張望,一眼便與希羅多德對上了視線。
兩人同時怔住。
皮辛德利瞪大雙眼,聲音提起來:「你這小子為什麼會在這裡?」
希羅多德立刻起身伏拜:「草民叩見國王陛下!」
皮辛德利邁步上前,擺了擺手,一邊笑道:「平身吧!我已經不是卡里亞王,而且還
得感謝你昨晚的幫忙,否則我早就完蛋了。」
海希奧德七世立刻接話:「聽起來好像很有趣,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皮辛德利已走至餐桌邊,坐下後披風甩向身後,語氣裝作輕鬆地說:「昨晚那場家宴
,我原本只當作禮節應酬,結果才落座沒多久,就被克羅伊斯問話。他連連發問,語氣轉
冷,場面尷尬得像要行刑……我當時心裡就知道:這下完了。」他頓了頓,語氣低了些:
「但結果呢?現在我竟還能坐在這裡吃早餐,連我自己都搞不懂為什麼。」他一轉頭,拍
拍希羅多德的肩膀,笑道:「只能說,這小子是我們家的福星。大王賞他一柄劍,我還以
為他要被斬首,結果那劍竟救了我們倆的命。」他攤手裝傻,笑容裡帶著幾分虛應故事的
味道:「真不愧是我麾下大將希羅多德的好侄子!」
海希奧德七世嘴角一翹:「對呀,如果當初希羅多德徵召的是希奧多羅,他在那種情
況下根本只會嚇暈倒地,然後也跟你一起去大坑裡面安慰獅群了。」
皮辛德利臉色一變,目光瞬間銳利:「你怎麼會知道昨晚之事?我剛剛沒說,這件事
也不該有外人知道。」
海希奧德七世眨眼無辜道:「啊?我剛剛說了什麼?我都忘記了呢!要不然──你還
記得我剛說了什麼嗎?」
希羅多德低聲嘟囔著:「家兄才不是那種膽小怕事之輩呢!」
梭倫悠悠補上一句:「七世,你今早是不是又偷喝酒了?」
海希奧德七世裝模作樣地驚叫:「啊,被你發現了!」
梭倫轉向坎道列斯:「不好意思,總管大人,從現在開始,要停止給這位大人提供任
何酒類飲品。」
「拜託!不要這樣啦!我會渴死的啦!」七世舉雙手作投降狀,引來一陣輕笑。
坎道列斯在一旁靜候多時,此刻低聲請示:「特使大人、總督大人,如今賓客已齊,
是否可以開始用早餐?」
梭倫點頭:「對,沒錯,麻煩了。」
坎道列斯立刻轉身吩咐迎賓館的僕人們,四人份的早膳很快由侍者一一端上,分放於
餐桌前的石案上。每人面前一份早膳,內容相同:一碗熱稠大麥粥,表面浮著薄薄一層棗
泥與蜜草汁;兩片煙燻羚羊肉乾;一小碟橄欖漬蘆筍蒸成的泥團;兩小塊鷹嘴豆薄餅;以
及一盞以羊乳香草湯。
皮辛德利看著眼前這一份早膳,眉頭皺起,語氣不滿:「怎麼都是素的啊!只有兩片
肉乾,幾乎沒有一點油脂!」
坎道列斯低頭道:「不好意思,兩位貴客都是昨夜緊急入住,敝館準備未及,只好將
本來提供給特使與副使大人日常所用的早餐,各加倍分量供應。」
皮辛德利伸出手指捻起一塊餅,咬了一口,臉色難掩失望:「這一點味道都沒有,我
要點餐!你們再做一份我想吃的啦!」
坎道列斯仍舊恭敬:「廚房人員皆已調往支援千豬大宴,總督大人若要另點,最快也
得等到明早。」
皮辛德利一聽,頓時皺起眉頭,咕噥著:「那……那好吧!那我要這個、這個、那個
、還有這個……」他一邊虛點空氣,一邊像背誦祭品名單那樣唸出道:「杏仁羊奶布丁、
葡萄乾小麥甜糕、玫瑰蜜浸鴿腿、香烤小牛胸腺、醬漬鳩蛋、酥皮棗泥餅、還有香料葡萄
酒……今天我還是會吃這些,但明天一定要給我剛剛講的那些!」
坎道列斯欠身應道:「遵命,奴才會盡力安排。」
就在此時,廳外忽然響起一道尖亮傳聲──「國王駕到!」
眾人齊聲一震,希羅多德與皮辛德利立刻伏拜在地,梭倫與海希奧德七世則起身立正
。只見克羅伊斯步履輕盈地跨入餐廳,滿面笑容,衣袍上繡著金色雙翼獅。他揚聲說道:
「各位嘉賓,請放輕鬆啦!坐下,坐下!當然,朕也要坐下!」說罷,他徑直走到皮辛德
利的躺椅前,一屁股坐下,雙手交疊於胸前,愉快地伸了個懶腰:「舅舅,你坐啊!」
希羅多德急忙起身讓位,皮辛德利只得一臉尷尬地在他剛才的位置上正襟危坐。
克羅伊斯轉向梭倫:「梭倫大人,聽說你早餐都吃得很簡單,朕本來還不太相信,但
現在一看,哇!這也太寒酸了吧?來人啊!把坎道列斯給拖出去斃了!」
坎道列斯正巧站在旁邊,一臉驚駭地微微彎腰。
梭倫連忙舉手:「陛下,這不是坎道列斯先生的錯,是我特地要求他的。」
克羅伊斯做個手勢,讓衛兵暫時停下:「真的嗎?這樣也太失禮了,朕覺得很丟臉欸
!」
梭倫笑了笑:「陛下,我是一個老人,牙齒都快掉光了,腸胃也不好,這樣的飲食才
適合我。所以我才覺得坎道列斯先生在這方面的確很用心並且體貼。」
克羅伊斯點頭:「好吧,放了坎道列斯,然後賞他一枚金錠!」
語畢,他目光在眾人間轉動,隨即語氣一轉:「梭倫先生,朕今天來這裡,查看您吃
得好不好是附帶的。真正的目的是有些事,的確該跟您商談商談。」
梭倫安然頷首:「我一向願意隨時與陛下相談。」
克羅伊斯:「不是外交上的無聊工作喔,是跟您的私人作息內容有點關係的。怎麼說
呢?您似乎很喜歡演奏音樂,而且也太喜歡了一點,但您的演奏技巧嘛,說實在的,顯然
並不符合您目前的身份。」他壓低聲音笑道:「畢竟所有在迎賓館工作的下人們呢,都說
您的演奏技巧簡直就是災難級別的!不好意思啊,朕也是聽到了太多的抱怨,才來這裡告
知您一聲,請您千萬不要不開心!」
梭倫苦笑:「不好意思,我的確向來不太會吹奏潘笛,讓大家見笑了。可是呢,因為
我們兩個風塵僕僕來到貴國,雙手空空沒帶什麼禮物,想要獻獻醜,在陛下面前頌詠兩首
詩歌,所以都忙著練習。」
克羅伊斯:「哦?朕可以安排成這次新年晚宴的臨時表演節目嗎?」
梭倫:「那自然再好也不過了。」
克羅伊斯:「不過您也不用親自演奏,朕可以安排一批樂師來這裡讓您訓練,如何?
」
海希奧德七世笑道:「樂師不夠喔,還要有歌手!」
克羅伊斯:「沒問題!朕有的是人!」
海希奧德七世故作神祕地說:「可是我的要求很麻煩的喔!」
克羅伊斯:「能有多麻煩?」
海希奧德七世一見克羅伊斯點頭,便笑得眉眼彎彎,語氣活潑得像要命:「要有一個
編制完整的合唱團喔,不只是有少年高音、太監高音、青年次高音、中音、男中音、男低
音,還得加幾個能唱地鳴聲那種低音的老歌手。而且他們不能光會唱,還要音準穩、氣夠
長、懂得輪唱跟轉調,最好還能邊唱邊踏節拍,跟鼓手同步才行!還有喔──高音部裡至
少要有兩種不同音色,一種清亮、一種圓潤;低音部也要區分沉穩型跟轟炸型,這樣對唱
才有層次感。再來,還得多準備兩組候補聲部,萬一正式演出有人破音或感冒,立刻能補
上。整體水準嘛,總之──不專業不行、不齊全更不行啦!」
克羅伊斯強撐著笑,揉著太陽穴嘆道:「七世大人,您是來演戲的,還是來指揮薩第
斯王家禁軍操練的啊?」
「若能唱出征之歌,當然是軍隊最適合啦!」七世一臉認真地回道,接著竟還不打算
收手。「對了,樂器編制也不能太單調喔,不能光靠笛子。要有長笛、短笛、雙管葦笛,
再搭配豎琴、鼓,甚至水琴。節奏組至少要兩人,一個穩拍、一個應拍,不然轉調會拖拍
,整個氣勢就垮掉了!」他一手舉起在空中比劃,一手還撥著空氣像在點名什麼:「開場
先由男中音單列進場,聲音鋪底。接著讓鼓手起節,兩側的少年高音與太監高音一拍一拍
堆疊進來。中段拆成對稱雙列對唱,最後再合併成主旋律齊聲。這樣才有儀式感嘛!」他
笑得無比輕鬆,又像真有整本劇本藏袖中:「至於服裝當然也要統一。不同聲部穿不同顏
色,最好鞋頭形狀也分一下,這樣我在台下看得才順眼──不然我會分不清誰走錯拍了!
」
克羅伊斯已完全無言,只能呆坐聽完。
七世這才收手,嘴角一勾,補上一句堪稱最毒的客套話:「不過您別擔心啦──這還
只是我最低標準。如果臨場效果好,我也不是不能將就一下的。」
梭倫頭也不回,淡淡對坎道列斯說道:「坎道列斯先生,他太興奮了。你下次連肉乾
都別給他。」
克羅伊斯大笑:「沒問題,都隨便您挑選!」
梭倫拱手:「感謝陛下的慷慨幫忙。」
克羅伊斯收起笑意些許,語氣平和:「但話說回來,你們打算唱什麼啊?別跟我說是
《神譜》,朕對你們的神話故事其實沒多少興趣。」
梭倫說:「是英雄傳說。」
克羅伊斯:「聽說你們的英雄傳說都是讓人哭到快死的悲劇啊!朕也不太喜歡這種故
事,況且現在還是大過年的。」
梭倫微微一笑:「放心,是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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