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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雪樓系列】
作者:滄月
拜月教之戰‧記川溯影篇(6)
「師姐﹐鎮南王世子沒事了麼?」大理鎮南王府客廳中,一見綠衫的弱水出來,燁火
便有些擔懮的站了起來──上好的普洱茶,她居然一口未喝。
「抓到了──你看這是什麼?」弱水的神色有些疲憊,卻忽然有些頑皮的笑了,手一
抬,燁火眼前便是一暗,刺鼻的腥味撲來,濃重的陰邪氣息讓燁火本能的退開了一步,衝
口道:「天……真的是鬼降?!」
「嘻嘻……是啊,師傅昨天半夜裏守在世子臥房,好容易才收服了這個來暗殺的鬼降
呢!」弱水小心翼翼地將一個高不盈尺的葫蘆捧在手裏,招呼著師妹過來在口上貼滿符
錄,「師傅在和鎮南王說話,讓我們先將它封起來。」
燁火被空氣中奇異的黴味薰得皺眉,但是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鬼降,還是讓她大為驚
異。她過來幫著師姐扶好葫蘆,看弱水貼上符錄。同時感覺到葫蘆中有什麼東西在猛烈的
撞擊著,咚咚直響。想起以前在術法書上看見有關鬼降的敘述,她心中有奇異的厭惡──
鬼降,是廣泛流傳於南疆一帶的降頭術中的一種,是通過養鬼之術控制了一個鬼魂,
令這個鬼魂去做種種事情,即馭使死靈。
為了培養鬼降,術士先要到樹林去砍一段的木頭(或言,以種植在死人墓地旁的樹木
最佳),再用刀子雕成一口小棺木。準備完畢後,去找一些剛死不久的人的墳墓,掘棺取
屍,用人脂提煉而成的蠟燭燒烤屍體的下巴,直到屍體被火灼出屍油,然後將滴下的屍油
用預先準備好的小棺木盛之。
法師然後迅速蓋棺念咒,這個剛死去的魂魄就能聽命而供差遣行事,來去如電而為一
般人目所不能見,瞬間就能完成主人的指令。
此法雖然因為過於陰邪而被玄學正派視為妖法,然而在南疆,卻頗為盛行。
「是拜月教派出來暗殺世子的鬼降吧?」貼好了符錄,葫蘆裏面的聲音也小了下去,
燁火皺著眉頭問。弱水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是啊。鎮南王的側妃想讓己出的次子當
上王儲﹑所以才暗地裏請來了拜月教的鬼降。還以為別人不知道──哪裏瞞得過我們這些
人的眼睛。」
「哎呀,那麼鎮南王他知不知道?」驚訝於權貴間竟有骨肉相殘的事,燁火脫口驚
呼。
「噓……輕點。」弱水制止了她,不屑的冷笑,「哈,鎮南王心裏比誰都清楚呢。可
是他寵著側妃,又能怎麼樣?至多請師傅過來幫忙避禍而已。」
冷笑著,弱水明朗的眉宇間忽然有憤恨的表情:「這些糜爛的皇族富豪,家裏的醜事
能少的了?──師妹你別驚訝,姐姐可是從這裏出來的,看慣了……如果不是當年娘早早
送我出了家﹑跟了師傅學道,恐怕我也早被害死了。」
燁火不說話,微微嘆息了一聲──
師姐弱水出身世家豪門,父親納有十多房姬妾,而子女卻一無所出。弱水的母親是第
七房如夫人,生了弱水後地位陡升,遭到了其他女子的嫉恨,母女兩暗地裏好幾次幾乎被
謀害。
終有一日,張真人雲遊經過,一見五歲的弱水,便和她父母說:「此女有仙緣,可隨
貧道出家──若不出家,則活不過三年。」
弱水父親不舍,然而過不了多久,七夫人母女便再次被人暗中下毒,奄奄一息。懼怕
女兒在家終究留不住命,父親終於同意了夫人的請求,將唯一的女兒托付給了真人。
也許多虧了跟了師傅,師姐才平平安安的活到了今日吧?
雖然平日總是嘻嘻哈哈的樣子,師姐的心裏,也一直有些不好受吧?
燁火怔怔的想著,卻看見師傅結束了同鎮南王的交談,由王爺親自送著,從書房走了
出來。她們兩人連忙收好了葫蘆,跟著師傅走出府門去。
「師傅,你和鎮南王在書房那麼久幹嘛呀?我們在外面等的腿都軟了。」方一出門,
弱水便嗔怪,「而且我們這一次來不是為了對付拜月教麼?怎麼反而管起這些王府裏七七
八八的惡心事了?」
「你給我小聲!生怕拜月教的人聽不見是不是?」不滿的瞪了弟子一眼,張真人叱
道。
弱水吐了吐舌頭,晃著手中的葫蘆對著燁火笑笑。
「小心些!萬一撞翻了﹑讓鬼降逃了就不好了。」張真人對於這個調皮的弟子向來沒
法子,但是仍然解釋了一句,「鎮南王答應這一次不插手聽雪樓和拜月教的事情──也是
因了世子此次差點送命,他礙著王妃生氣。此前,側妃和拜月教的關係密切,順帶著鎮南
王治下子民都崇敬那個邪教……」
「哦,這次王爺能保持中立那就不錯啦。」微微笑著,燁火答了一句,「拜月教除了
在南疆根深蒂固,要拔掉它﹑還真的牽扯方方面面呢。」
「是啊……明鏡大師應該去了周守備府上驅邪──近幾日謠傳周守備的死對頭千總陳
定基想制他於死地﹑高價請來了邪教陰人想害了他性命。」張真人摸了摸鬍鬚,緩緩點
頭,「唉唉……這般狠毒的妖術!施術者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陽壽?」
「咦?這麼說來,周守備也是站到我們這邊啦?」終於明白過來了什麼,弱水問。
燁火笑吟吟的看了師姐一眼:「至少不會和我們為難了吧?他要忙著找千總算帳,拜
月教的事情,該是懶得管了──這樣一來,形式對於聽雪樓就好多了,不至於四面為敵。
」
張真人微微點頭,看了大弟子一眼:「弱水啊,你對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這一些還
要向你師妹學學!」
「可是,你們怎麼知道王府守備那裏正好有機可乘啊?萬一他們都和拜月教扯不上
呢?」雖然明白了此次出行的原因,但是弱水還是有些不服氣的問。
「呵呵……這等謀劃,自然是蕭樓主的功勞。」有些感嘆的,張真人微微頷首,「他
似乎從好幾年前就關注到苗疆了,對於進攻拜月教樓主似乎已成竹在胸,這裏的人事無不
了如指掌……短短時日便做到了各方制衡。厲害,厲害啊。」
弱水被複雜的關係攪得有些頭暈,跟著師傅在人群中走了一路,才慢慢地反應過來,
張大眼睛嘆息了一聲:「啊,我現在明白那個蕭公子為什麼看上去總是病懨懨的了──老
是想著這麼費力的事情,能不累麼?」頓了頓,見師傅和師妹都笑,她忍不住也笑著問了
一句:「師傅,蕭公子厲害,還是你厲害呢?」
然而,不等聽到回答,感覺到了背上的葫蘆似乎輕了起來,弱水下意識的伸手一探,
忽然叫了起來:「哎呀!糟了──葫蘆﹑葫蘆空了!」
張真人和燁火同時色變,等弱水解下背上葫蘆查看時,一入手便發覺份量輕了不少─
─然而,封口處的符錄﹑卻居然絲毫未破!
竟然…竟然有人﹑不需破壞符錄結界,就輕易擄走了鬼降!
「我﹑我一直沒有覺得有誰動過啊……」目瞪口呆的,弱水急道,有些快哭出來的感
覺,「師傅……這次我只有認啦──你回去罰我吧!」
看著葫蘆口上分毫未動的符錄,再凝神一算,張真人便抬起投來,拍拍焦急的弟子,
嘆了口氣:「算了……以你的修為,實在怪不得你看不住。」
「嗯?」弱水和燁火鬥齊齊一怔,卻看見師傅轉過頭,對著方才擦身而過的行人一稽
首:「施主好高深的五行搬運大法……只是以施主的修為﹑何苦與小徒開玩笑?還請將收
服的鬼降返回,貧道感激不禁。」
人群中,某個快要走上浮橋的男子站住了身,在如火的鳳凰花下轉過頭來,微微一
笑:「大師恐怕是看錯人了吧?」
然而,在那個人回頭的剎那,仿佛被強光忽然照住了眼睛,弱水視線一片空白──
那個人身上的靈力是如此的強大……那散發出來的「氣」﹑在看得見精神體的她來
說,一眼望去幾乎如同太陽一般耀眼,照得她看不見周圍來往的平凡百姓。
視線中,只有那個鳳凰花樹下白袍長髮的男子﹑如同神一般的微微冷笑。
「迦若大祭司!」耳邊,忽然聽到了師妹燁火脫口的低呼,她的聲音,也帶著震驚和
極度複雜的感情。弱水的心猛地一緊,盯著前面的白衣年輕人,有些發呆。
「貧道自問眼力尚可,並不曾看錯。」依然是心平氣靜地,師傅稽首。
「是麼?」弱水看見祭司有些譏誚地微笑起來,額環上的寶石閃著奪目的光彩,迦若
指著河邊的鳳凰樹,開口,「那麼請問大師:這河邊種著的樹有幾棵?」
「啊,自然是十六棵!」燁火平定了下來,默數了一遍率先脫口回答。
「不對……燁火,你數錯了。分明是十七棵。」張真人微微搖頭,抬起手,一棵棵的
數過去,從左數到右,沒錯,果然是十七棵。
「這……」燁火呆了一下,自己再次數了一遍:還是十七棵。
她雖然滿心疑慮,卻不得不對著師傅點點頭:「師傅說得沒錯。」
迦若卻忽然冷笑了起來:「張真人,雖然你年紀也不輕了,可修習術法之人怎會如此
老眼昏花?──分明是十六棵樹,怎生數成了十七棵?」祭司微微抬手,從左往右重新數
了一遍給他們看,一﹑二﹑三﹑四……不多不少,果然是十六棵!
「怎麼會是十七棵呢?真人可否再為迦若數一遍?」帶著些許的譏誚,祭司回頭問。
張真人臉色凝重,抬起手指,一棵一棵數著:一﹑二﹑三……然而,居然只有十六
棵!無論怎麼數都只有十六棵……他﹑他居然數不出第十七棵來!
只有他明白,他的「分光化影」在一種不知名力量的壓迫下,居然失效了……
他的術法和幻力﹑根本沒辦法施展出絲毫!
「真人果然是年老了……」微微笑著,看著老道士和兩位弟子驚訝的表情,拂了拂衣
襟,白衣祭司飄然回身,扔下一句話飄然走開,「對了,有個叫明鏡的大師﹑此刻恐怕有
些不舒服……你們趕快過去罷。」
弱水和燁火本來想再度上去攔截要回那個鬼降,然而張真人的臉色卻變了,厲聲道:
「快和我去守備府上!迦若今日一定是親自去了守備府那邊了!」
周守備已經死了……很明顯,是蠱毒發作。
死相非常恐怖,斷氣不過幾個時辰,身上已經開始腐爛,發出難聞的氣味。
等他們一行三人趕到那裏時,發現了盤膝而坐的明鏡大師──他的心口衣衫片片碎
裂,似乎有極度強大的力量擊潰了他苦修得來的「般若之心」,破除了他由心設下的結
界。
看見張真人,他想說什麼,然而,一開口便是一口鮮血。
「太﹑太厲害……我們即使聯手﹑都未必能贏他半分啊……」能開口的時候,第一句
話,明鏡大師便如此說,眼神震驚而潰散,「他﹑他才二十多……哪裏﹑哪裏修煉來的這
等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的力量…簡直不是凡世所有!」
兩位女弟子也呆住。過了片刻,才聽見師傅低低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大師……事到
如今,是不是只有指望天命了?」
幾近油盡燈枯的明鏡大師仿佛想起了什麼,眼神忽然一亮:「啊?張真人……你﹑你
也看到了?在那個女子身上?」
「那一日,你我應該同時都看出來了。」微微頷首,張真人低聲道,「就在她身上,
我們看見了宿命──她是迦若命中註定的剋星,不是嗎?要對付拜月教的祭司……恐怕,
還只能請靖姑娘出手了。」
靖姑娘!
弱水心頭驀地一跳,和燁火驚愕的交換了一下目光。
「不錯……」有些衰弱地,明鏡大師點點頭,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眼睛中有些悲憫,
「靖姑娘冥星照命,凡與她的星宿軌道交錯者﹑必當隕落!」
※ ※ ※ ※ ※
在神殿前波光泠泠的聖湖邊,白衣祭司嘆了口氣,俯下身將手浸入水中──雖然是夏
日﹑又是在南疆,月宮裏的聖湖卻依然冰冷刺骨──那是因為這裏匯集了天地至陰之氣。
拜月教一百多年稱雄南疆,用術法殺人無數。而這個聖湖,則是開教以來便設下的﹑
拘禁死靈的地方。湖底沉積了無數的死靈和怨魂,而施了咒術的湖水成了魂魄們無形的禁
錮,讓它們不至於四散逃逸。這些靈魂被拘禁在湖底,無法進入輪迴也無法消滅,只能靜
候著拜月教術士的差遣。
迦若將手探入水中,隨即放開。
一縷無形的魂魄從他手心離開,潛入水中。帶回的鬼降遊離入水。
迦若迅速將手從水中拿開──即使這樣,短短的剎那,他還是感覺到湖中遊蕩的惡靈
聞到了他的氣息﹑迅速從水下聚集了過來,想噬咬他的手指。
聖湖匯集的力量是如此強大陰毒,即使歷代的拜月教祭司,都不敢太靠近這片湖水。
那裏沉睡著太多的死靈,凝聚的怨氣幾乎能讓最強的術士窒息──
然而,這便是拜月教力量的最終源泉。
世世代代,每一位祭司,都在做法時不得不馭使和呼喚湖中惡靈的力量。
即使號稱一百年來最強大的﹑唯一集教主與祭司身份於一體的前代教主華蓮,也無法
不倚仗聖湖陰靈的力量。
「那些湖底的惡靈這樣厲害麼?」看見祭司迅速從水中抽出手指,細細凝視指間有無
被噬咬得痕跡,站在神殿臺階上的拜月教主有些詫異,「連你都不敢觸碰它們?」
迦若沒有回答,只是站直了身子,在湖邊靜靜凝視著看似一片平靜的湖水,眉目之間
有些肅然。這是沉積了上百年的陰邪和怨氣,如果一旦逃逸就完全不受控制……直至今
日,拜月教仍每年需要進行血祭,才能壓制湖中凶殘無比的惡靈。
「迦若,你有無想過﹑如果有一日這神殿中的月輪被轉動,如果聖湖底下的閘門被打
開﹑湖水被放乾的話,那麼又是如何的景象哪?」有些感喟的,拜月教主纖長的玉指撫摩
著供奉在神殿上的聖物,喃喃道。
「別碰!」仿佛觸電般地,白衣祭司一掠而來,一把將她的手打到一邊。
「迦若你──」嚇了一跳,明河捧著手怔怔的看他──這個深沉莫測的拜月教守護神
的眼睛裏﹑第一次流露出恐懼的表情!
「別碰它……你瘋了麼?天心月輪,千萬碰不得。」重新將帷幔拉下,迦若的臉色蒼
白的可怕,他抓住帷幔的手微微顫抖──
拜月教的至高神殿裏,供奉著這個月輪。傳說中,在靈鷲山上創立拜月教時,開山祖
師同時建立神殿﹑挖掘了聖湖。月輪下連著聖湖的水閘,一旦打開,可以將湖水洩入地
底。
然而,一百多年了,從來沒有哪一任教主或者祭司,膽敢轉動這個月輪。
因為一旦月輪轉動,湖水洩入地底後,那些湖中囚禁的惡靈便會被放出,四散逃逸進
入陽世!那可怕的陰邪力量如果一旦失去控制,那後果……一想起這個,即使拜月教的大
祭司,都不由不寒而慄。
「碰不得?怎麼碰不得!」拜月教主冷笑了起來,嬌弱的眼睛裏卻有決絕冷厲的光
芒,一把扯開了帷幕,指著那個月輪冷冷道,「如果聽雪樓……如果聽雪樓真的攻進來
了﹑如果蕭憶情真的敢滅了拜月教,那麼我就轉動月輪,把湖中的惡靈全放出來!」
「──最多拼著玉石俱焚罷了!…哈哈。」
她冷笑,笑意中有瘋狂不顧一切的意味,連著頰上那彎金粉畫的月牙兒都冷了。話音
未落,白衣祭司上來,一把惡狠狠的拉開了她:「你瘋了麼?絕對不可以轉動月輪!」
「是,我可以不打開水閘──如果你能夠保住月宮的話!」拜月教主靜靜凝視著迦
若,一字一字緩緩道,「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的話。……迦若,我也不想死。」
※ ※ ※ ※ ※
扶著受傷的明鏡大師回到木樓,天色已經是薄暮。知道今日受了挫敗師傅心情不好,
弱水和燁火都不敢多話,只是默默掌燈。坐下來才一會兒,便有聽雪樓子弟前來送飯。
看著那個不過十多歲的年輕弟子手腳麻利的布菜,張真人思慮了一下,問:「蕭樓主
在嗎?」那個聽雪樓的小弟子頭也不抬,回答:「樓主吃過晚飯,便出去了。」
「哦……」張真人點點頭,看看一邊的明鏡大師,繼續問,「那麼,靖姑娘可在?貧
道和明鏡大師,有事同靖姑娘商量。」
「靖姑娘也不在。」小弟子回答著,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哦?靖姑娘去哪裏了?」有些奇怪的,張真人問。
小弟子抬起頭來,將手中的飯菜布好,將手在布巾上揩了一揩,笑嘻嘻的回答:「靖
姑娘麼,自然是和樓主一起出去了。」
等的他退出去,張真人摸著鬍子嘆息了一聲,過去問在榻上打坐的明鏡大師:「大
師,下來用些齋飯可好?」
明鏡大師須發花白的臉上都是憔悴之色,半晌沒有回答,忽然睜開眼睛,問:「今天
是什麼日子?好重的陰氣!」
「今日是七月十五。」弱水伶俐,在一邊脆生生答了一句。
聽了弟子的回答,張真人也是一怔,臉色不覺變了變:
七月十五。原來,今天竟已是盂蘭盆節,眾鬼的節日。
「我不知道苗疆竟然也過盂蘭盆節。」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站在河流邊,看著水面上
星星點點漂浮的燈光,白衣男子嘆息了一聲。
旁邊緋衣女子沒有回答,只是默默俯下身去,將手中一盞素白的蓮花燈放入水中,輕
輕一推,看著它順水流下。她站起身,微微閉目,合十默念,神色靜穆。
蕭憶情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薄暮中臨風祈禱的緋衣女子──這一個瞬間,她眉目間
的神色是如此安寧淡遠,完全不同於平日裏那種清冷孤傲。
河的上游有不少人在水邊燒紙﹑施放河燈,到處都是喃喃念經祈禱的聲音,有苗人也
有漢人,那些聲音傳入風裏散開來,有一種奇異的氤氳的感覺,讓人聽了有些安定到神思
馳然。河面上漂浮著千百盞河燈,映得水面一片晶瑩,宛如琉璃世界。
他知道,她是為了在南疆死去的父親祈禱。
這麼些年來,雖然阿靖一直都怨恨父親在她那麼小的時候就自刎,扔下她一個人在江
湖間。但是看得出,她內心依然是懷念著那個死去十多年的父親的──那個曾令天下武林
聞之變色的邪道魔頭。
「令尊的魂魄,或許早已經進入六道輪迴,轉世為人了。阿靖,你又何必太在意。」
許久,見她睜開了眼睛放下手,蕭憶情淡淡的勸慰。
然而,阿靖看著水面上那一盞漸漸漂遠的河燈,嘴角浮起的卻是冷漠的笑意:「我父
親生平殺人無數,他生前也戲說:他怕死,因為死後地獄便是他之所往──偏偏我娘生性
純善,卻是應去極樂世界的。……所以我父親說,他要活長命百歲才好。」
「令尊令堂,可謂是伉儷情深。」仿佛觸動了什麼,蕭憶情的聲音裏有些微的嘆息。
阿靖沒有說話,一襲緋衣在夜風中如同薔薇花般盛開。
河上,那些河燈縹縹緲緲,真的猶如漂往另一個世界,虛幻若夢。
過了許久,阿靖才低低開口,道:「可惜我娘在我五歲的時候就死了──那些正道人
在括蒼山聯合伏擊我爹,我爹血戰良久,終於護著我們母女殺出重圍。
「狂奔了三十裏,好容易坐下來歇息,我娘將一直抱在懷裏的我遞給我爹,說手乏
了﹑要爹替她抱一下──然後,就在剎那間,她委頓了下去。
「我那時候驚叫起來,看見娘的背心原來插著一柄短刀,血流滿了整個後背!不知道
是方才圍攻中哪個人戳上去的,然而娘居然還能抱著我﹑一直逃出了三十里才倒下……」
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默然轉過頭去看著天上一輪滿月,不說話。
「你母親非常愛你,阿靖。」蕭憶情垂下眼睛,看著水波一次次漾上岸邊。他的眼睛
裏,忽然也有了閃亮的光芒。
「是的……我學武藝的時候,還一直在想:娘究竟是修習了什麼功夫﹑居然中了那樣
的一刀,還能抱著我跑出三十里?」脣角帶著些微的苦笑,緋衣女子靜靜地搖頭,「後來
長大了我才知道:那不需要練什麼武功──因為娘愛我,一定勝過自己。」
「是。」蕭憶情不做聲的吸了一口氣,他只是短促的回答了一個字,但是聲音亦然有
些微的顫抖。
阿靖驀然回頭,冷冷道:「所以,我有時很恨我的父親!娘死了以後,他就變了一個
人──我八歲那年他終於熬不過了,在我睡著的時候用血薇割斷了脖子。等我醒來的時
候,他的血浸了我一身……他不曾考慮過我,所以他自顧自的死了。」
蕭憶情不說話的看著她,緋衣女子眼睛裏閃爍著細碎的亮光,清澈如水。
──那是相識四年多來,他第一次聽到她說起私人的事情。
──本來,她是個那樣剛強倔強的人,從來不肯將埋藏在心裏的事情對人提起。
「你父親也是愛你的。」不知道如何勸解,他只有這樣說了一句。
阿靖微微冷笑起來,搖頭:「他或許愛我這個女兒,但是他最愛的還是我母親。所以
單單有我﹑他還是活不下去的──真真懦弱的一個人。生出了孩子,便要有為人父的覺悟
……與其如此,他不如當年就不要生我。」
「很多事情不能盡如人意。你父親雖然愛你,卻不能守住你,那也是無奈。」蕭憶情
驀然笑了笑,眼色裏也有黯然的光。
「是啊……自己喜歡的東西,如果守不住,是不是還不如別去在意它呢?」阿靖的目
光再度投在河面上,在密密麻麻的河燈中搜索著自己剛放出去的那一盞,聲音忽然有些惘
然的意味,「但是,如果已經在意了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守住它!」
她的聲音裏陡然起了決絕的嚴冰,蕭憶情驀然抬頭,驚訝的看著她。
──果然,今夜她一反常態的說這樣的話,是有目的的。
──然而,究竟是什麼﹑居然能讓她有這樣的舉動。
「樓主,我希望你不要進攻拜月教!」阿靖轉過了身,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眼睛裏閃
爍著碎鑽般的光芒,冷徹晶瑩,「無論你想得到是什麼,我希望,能由其他的途徑達到你
的目的。」
「如若不然?」蕭憶情也是靜靜地看著她,漠然反問。
緋衣女子眼睛閃爍了一下,長長的睫毛覆蓋了明眸,然後轉瞬抬起,淡淡道:「如若
不然,舒靖容將以她的方式﹑極力阻止這件事。」
蕭憶情似乎微微震了一下,負手臨風而立,看著河面上的萬盞燈光,忽然輕輕冷笑:
「好啊……阿靖,你是不惜為了迦若﹑和我翻臉了?你想插手我和他之間的決戰麼?」
他說著,忽然在夜風中微微咳嗽了起來。然而,他的目光,卻剎那間變得空漠而遼
遠,隱藏著刀兵般雪亮的冷芒。
阿靖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淡淡道:「聽雪樓遠征滇南﹑與非武林一脈的拜月教為
敵,以武學對抗術法,本已屬不智。樓中上下何嘗沒人疑慮?但因為你過去臨大事﹑決生
死種種策略從無失誤,所以沒有人敢置疑……然而,我卻想問一句:為何?」
蕭憶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是私怨。你不必再問。」
緋衣女子微微一怔,忽然冷笑了起來:「原來……只是私怨。哈。」
「作為聽雪樓下屬,並不需要知道為何。」極力平定著驟起的咳嗽,手指緊按著胸
口,聽雪樓主的眼睛裏卻有冰雪般的冷光,「聽雪樓是蕭氏的聽雪樓,我只是動用自己的
力量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阿靖驀然轉頭看著他,眼中的光芒閃電更亮:「你要那些人去為你送死﹑卻到死都不
告訴他們為什麼?!聽雪樓不是殺手組織﹑屬下的不是傀儡你知道麼?」
「我並沒有讓他們去送死!關於攻擊拜月教,我五年前就有了完整的計劃!」蕭憶情
煩亂的扯著自己的衣領,不住的咳嗽,臉色漸漸帶了殺氣,「我早就想著要滅了拜月教!
」
「可是,樓主──你沒有告訴他們﹑對手是什麼樣的人……聽雪樓屬下們一直都以為
和以前一樣﹑要去攻打另一個武林門派而已!你沒有告訴他們術法的可怕﹑就把他們派來
南疆,這和讓他們送死有什麼區別?」阿靖的臉色也蒼白起來,眼神更加凌厲,寸步不
讓。
「普通弟子知道了也沒用,反而會亂了人心──他們只要負責抵擋拜月教的一般教徒
就行了。術法上的事情,有你我這樣的人來應付。」聽雪樓主皺眉回答。
「哦……怪不得你要派那麼多人馬來南疆。」脣角沁出了冷漠尖銳的笑意,阿靖冷冷
道,「武學修煉到極致,也不過一人無敵於天下﹔然而術法卻能為萬人之敵──原來,你
還是要他們去做肉盾牌。」
蕭憶情淡漠的看著她:「那又如何?……所謂的‘聽雪樓’,是我聚攏在手中﹑掌控
的所有力量──莫非,你要我學那匹夫之勇﹑一人一刀去和迦若決戰不成?」
「如若真的是這樣,起碼我還是佩服你的。」鋒銳的笑意中,阿靖冷冷回了一句。
又一陣夜風吹來,吹起岸邊白衣公子的衣襟下擺。南疆夏日的傍晚,蕭憶情卻忽然覺
得寒冷,不由再度咳嗽了起來:「阿靖……咳咳,你不用﹑不用激我……」
「我沒有激你,這只是我的想法。」阿靖望著蒼穹中那一輪光華燦爛的滿月,忽然嘆
息了一聲,「樓主,你以往的征服中原武林﹑雖然為了個人霸圖,然而畢竟造就了今日武
林中安定的局面。」
「但是今日你的做為,卻讓人齒冷──為了私怨而驅使千百子弟入死境,非真正勇者
所為。既然是私怨,便應以個人之力了結恩怨。」緋衣在夜風中如同紅薔薇般微微綻開,
阿靖的眼眸卻是冷靜而從容的,一字字說來,「我非婦人之仁,該殺戮時便血流成河也不
會皺眉﹔但是不需要殺人時﹑便是螻蟻之命我也不會奪去。」
「我從來不知,靖姑娘居然是如此人物。」抬眼看著她,蕭憶情的話語中喜怒莫測。
「我有我自己的準則──只是感覺沒有必要和別人說起。」阿靖也是一瞬不瞬的看著
他,淡淡道,「你若堅決要與拜月教決戰,那麼我不阻攔你……但是,如果你與迦若一戰
之後,即使你贏了──我也必為他報仇!」
她的聲音是冷澀而艱苦的,但是一字字的吐出,散入夜風,沒有絲毫的遲疑。
蕭憶情的手驀然收緊,在袖中扣住了夕影的刀柄,眼光瞬間冷厲如電。
他看向她,目光複雜的變幻,許久沒有說話。
「為什麼?」更久的時間後,他的手才緩緩從刀上鬆開。殺氣轉眼彌散,仿佛咳嗽使
得嗓子有些沙啞,他低低問了一句,「那人﹑如此重要?」
緋衣迎風而動,然而阿靖的眼色是恍惚的,望著悄然流逝的河水,她的脣角漸漸浮起
一絲淡漠的笑意:「高夢非或許和你說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是你可能無法了解我們三人
之間真正的感情。青嵐師兄…他像母親那樣深的愛護過我。父母死後,我唯一信賴﹑在意
的人便只有他……」
脣邊淡漠的笑意瞬忽逝去,阿靖驀然轉頭,定定的看著聽雪樓主,斬釘截鐵:「樓
主,我不會像我父親那樣──我在意的,我就一定要守住!」
蕭憶情也看著她,神色有些奇異的哀傷和苦痛,忽然間看著水面,輕輕笑了起來:「
咳咳……阿靖,是不是聽雪樓連年的戰績讓你對我太有信心了?你這樣堅決的維護拜月
教﹑就從來沒有想過我也是會死的麼?他是多麼可怕的一個人,你也知道。」
阿靖忽然怔住。
的確,從一開始思考,她幾乎就將聽雪樓放在了必勝的位置上,只想著如何才能避免
拜月教被毀,卻絲毫沒有考慮過蕭憶情戰死的可能。
聽雪樓主……似乎都已經是武林中不敗的神話。
蕭憶情的笑容更深﹑也更寂寥,他慢慢走到河邊,俯下身去:「如果我死了,又會如
何?到時候,聽雪樓可能就會散掉,武林再度分崩離析,各方仇家蜂擁而至我的靈前……
」
他伸手撥動著河水,忽然回頭對著呆在一邊的她微微一笑:「不過,那和你已經沒關
係了……你加入聽雪樓的時候,我們之間就有過約定──
「如果一旦我死了,契約就自動消除。到時候你自己走自己的路,並不會再與聽雪樓
有絲毫瓜葛牽連。你自也不必替我向拜月教報仇。」
忽然間有些無法回答什麼,阿靖想象著來日的情況,忽然感覺有夢魘般的冰冷。她長
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你不會敗。」
「那是你太高看了我。」聽雪樓主怔怔凝視著河水,清瘦蒼白的臉上忽然有苦笑的意
味,「也不止是你──所有人可能都高看了我。沒有敗過不等於就不會敗……高夢非背叛
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就已經一敗涂地。」
他隨手撥動水花,看著盈盈水波在指間一圈圈蕩漾開去:「如果是聽雪樓一般子弟,
敗了大概不過是換一個主人或換一種活法﹔但是我敗了,那便只有死。」
「我也不希望你死。」靜靜地,緋衣女子截口道,聲音也有顫慄的感覺。
蕭憶情的手停住了,迅速的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轉過頭繼續用手指在水波中劃動
──那無形的水,便在他指間劃開了又聚攏,毫無痕跡。
「高手之戰,絲毫不能容情──將來我和迦若祭司,必有一人死。」他低著頭看著指
間流水,再抬頭看看河上漂流而去的河燈,眼中有依稀的笑意,「即使我肯單獨和迦若會
面對決,那也是難逃這種結果。」
阿靖的手在袖中握緊了血薇,用力的握緊,極力壓制著心中翻湧的情感,許久,她才
衝口而出:「為什麼?為什麼這一戰就勢在必行?!任何事情都有其他的解決途徑!」
「仇恨只有用一種方法來解除。」將浮在水面的水草都撥開了,蕭憶情卻緩緩從身邊
拿出了一盞河燈──紙紮的白色蓮花,素淨晶瑩。
他沒有顧上阿靖驚訝詢問的眼光,只是自顧自的俯下身,用火絨點燃了花心的蠟燭。
河燈的光明明滅滅,映著他清俊蒼白的臉。
他凝視著燭火,忽然看看漂流遠去的河燈們,喃喃說了一句:「不知這條河,是否是
流入靈鷲山上的聖湖裏去?」
「聖湖?」緋衣女子怔了怔,輕輕問,「就是那個號稱拜月教力量源泉的聖湖?」
蕭憶情緩緩點頭,卻沒有說話,他抬起手,在夜風中護住那盞燈,看著燭火在烈烈的
晚風中掙扎搖曳,終不肯滅去。許久許久,他看著遠方,忽然一口氣說了下去──
「很久以前,江湖中有個年輕人,他自小胸懷大志,想在武林中建立不世功業。為了
武學修煉他走遍了神州,採集各派之長。
「有一天,他來到了南疆……也是盂蘭盆那一天,在這條河邊的鳳凰樹下,仿佛是上
天的指引,他遇到了一個美麗神秘的女子。
「他們相愛很深,發誓永遠不分離,就商量起以後的打算──
「然而,他才知道,這個女子卻是拜月教裏面的神女,是現任教主的妹妹。按照拜月
教裏面的規矩,侍月神女是月神的妻子,一輩子都不能嫁人!
「然而年輕的他哪裏顧的上這些,不顧所有的也要和所愛的人在一起──她也年輕,
敢作敢為。於是,約定了一個月暗的夜晚,她從月宮裏逃了出來,與那個年輕人私奔。」
阿靖略微一怔,抬頭看著他,然而他沒有看她,只是靜靜凝視著夜中無聲奔流的河
水,和水面上縹緲而去的點點燈光,眼睛裏有奇異的哀傷的光芒。
原來……他竟然有過這樣的往事,從來不被人知。
「他們一起逃了出去,沒有被拜月教抓住。然而,那個年輕人帶著她回到家鄉時,卻
發覺拜月教的人已經搶先一步找到了他的家,而且已經毀滅了他的家族!
「他們不得不再度出逃,相依為命的浪跡天涯。每一個地方都不敢停的太久,只怕拜
月教派出的殺手會如影隨形的跟來。
「這樣漂泊不定的生活,整整過了四年。四年中,他們有了孩子……然而,在長年的
躲避追殺的流浪中,年輕人和他妻子的關係卻淡漠下去。」
說到這裏的時候,蕭憶情停了一下,脣邊泛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所謂的患難見真
心,或許就是如此?」他嘆息了一聲,不等身後的緋衣女子回答什麼,繼續說了下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個男子後悔了自己當時的輕狂和意氣──他本來是一個有著多麼
大野心的人……他的夢想是建立自己的天下武林,成為一代宗師霸主。
「然而,因為拜月教如附骨之蛆的追殺,他根本連穩定下來都不可能,更不用說什麼
昔日的霸圖和夢想!日復一日,他只是在保護妻子﹑躲避追殺中提心吊膽的渡過──不過
也幸虧他武藝超群,好歹保全了家人四年。
「但是他和妻子之間的愛情卻再也不復相識時的熱烈,他的脾氣變得暴躁,動輒抱
怨,這個昔日意氣風發的青年覺得自己將會無所事事的死去,似乎有意無意的埋怨起命
運。」
夜風吹來,風裏帶來了緋衣女子冷漠的笑,蕭憶情也是苦笑了一下,俯下身,將手中
的河燈輕輕放入水中,凝視了半晌,才伸手,輕輕將它推開。
站起身後,他的語氣陡變,忽然就有了金石交擊般的冷冽──
「然而,他不曾了解他的妻子是怎樣一個女子!曾是拜月教神女的她是那樣的高傲和
要強,為自己成為丈夫的累贅而恥辱……他的每一句抱怨,都是她心頭的一根毒刺。
「終於有一日,他回家的時候只看見四歲的孩子在哭,卻不見了妻子。
「她,竟然自己返回了拜月教。
「她希望自己來領受一切懲罰﹑而免除教中的追殺!
「她希望她的丈夫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安定的未來……」
瞬間,阿靖的眼睛也是一片雪亮──剎那,她的神思有些恍惚,卻依稀有痛徹心肺的
感覺……或許是同一類的人吧?如若是她,或許也會如此吧?
既然他已經後悔了,就無法再相守下去……那麼,在變成相互憎恨之前,就讓她用自
己的血將一切了結罷!
至少,她不會再成為他的負累,以後在回憶起來的時候,他或許還會有心痛和惘悵。
阿靖看見蕭憶情站在河邊,伸手扶住河邊的鳳凰樹,身子卻微微顫抖。
又是有怎樣的感情﹑在聽雪樓主的心中掠過?
「或許只是被艱辛的生活蒙蔽,在看見妻子留下的書信時﹑他心中的愛情和悔恨同時
爆發──根本忘了被追殺的可怕,那個人抱著孩子千里迢迢追回了南疆靈鷲山。
「──然而,就在他到山下的時候,聽到了一個驚人的傳聞:拜月教主為了表示對聖
潔教規的維護,嚴厲責罰了她叛逃的妹妹侍月神女。在一年一度的聖湖血祭中,她下令將
自己的親妹妹活活沉入了湖底。
「他們來的時候,祭典已經完畢……湖面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留下。
「那個鳳凰花下的女子,已經化為白骨,沉睡在水底。
「聽到那些消息時,父親捂住了孩子的嘴,生怕他會哭叫出來,讓拜月教徒知道了他
們的身份──然而,那個孩子非常懂事,不哭不叫,一滴淚都沒有流。
「他終於得到了安定與時間,可以慢慢實現他一生的抱負……他回到了中原,按照他
從小的夢想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一步步擴大。終於,他成了稱霸一方的大人物。
「然而他的靈魂卻從來沒有安寧過。他想忘記﹑從頭開始,然而沒有辦法。他的總是
在午夜夢到妻子,夢見她已經在陰暗冰冷的湖底悄然化為白骨,然而骷髏深深的眼窩卻依
然注視著他──溫柔一如往日,低聲對他說:
「‘我無法解脫’──她的靈魂被陰毒的術法困在了湖底。她無法解脫。
「那個成了英雄的人,終究沒能好好享受他的功業和成就。他死的時候,只有三十八
歲。」
最後的敘述,在風中依稀散去,蕭憶情凝視著那一盞河燈,縹緲遠去,眼睛裏的光也
是迷離不定,低低咳嗽著,他的肩膀顫的更加劇烈,仿佛連肺都要咳了出來。
阿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眼睛,靜靜看著他,目光清冽柔和。
聽雪樓的主人,眼睛裏驀然騰起了迷蒙的光亮,仿佛極力平定著自己的聲音,終於安
靜地說出了最後一句:「為了記念亡妻,在那一年,他給自己的孩子改名為‘蕭憶情’。
」
話音一落,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地,他爆發除了劇烈的咳嗽,全身顫抖著。用力將手巾
捂住嘴角,然而黑色的血跡依然慢慢滲透出來。
「樓主。」她過去,扶住他的手肘,低低喚,從懷中拿出藥瓶打開,遞到他手中。
然而他的手卻痙攣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著她,脣邊泛起了奇異的笑容:「阿靖
……你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她也非常愛我,是不是?」
「是。」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低低迴答了一句。
蕭憶情的手指卻一分分收緊,緊得幾乎要扣斷她的腕骨:「但是──她到如今都還在
拜月教的湖底!這些邪教的術法禁錮了她,她不能解脫……她時時刻刻都在受著折磨!」
緋衣女子被他忽然間的憤怒和悲哀所壓倒,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抬起眼睛看著他,
看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的血潮和眉目間再也難以掩飾的仇恨。四年了……記憶中從相識開
始,這個人便是淡定從容﹑生死不驚的,有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定力。
然而,今日他眼中的怒火仿佛是在地獄裏燃燒!
那是龍之怒……無論誰忤其逆鱗,都會被雷霆之怒焚為灰燼。
「我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五年前我羽翼未豐,不等我有能力出兵,那個華蓮教主就
歸天了……好容易我今日做好了一切準備,你居然和我說﹑不能撲滅那受詛咒的一族,要
我找另外解決的途徑?!」微微冷笑著,他看著她,眼睛裏有陰暗而邪氣的光芒,「你要
我如何?你要我眼睜睜的看著母親的遺骸永葬湖底﹑不得超生麼?……咳咳,咳咳!」
他激烈的語氣,到最後終於被劇烈的咳嗽再度打斷。
病弱的年輕人靠著樹,猛烈的咳嗽著,全身微微發抖,不住的喘著氣。阿靖連忙扶住
他的肩膀,將藥物給他服下。
她清澈的眼睛裏,忽然有了微微的迷惘之意。
她五歲的時候死了母親,仇恨死死的銘刻在她心裏。過了十年,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她
攜劍追凶於天下,用了三年時間一一殺盡了當年圍攻她父母的七大門派﹑十一位高手。
血魔之女的名字,由此響徹天下。
她明白那種仇恨是什麼滋味──母親死的時候她體會過一次,青嵐死的時候,她又體
會過一次!……沒有人能做到放棄仇恨,她又如何能反駁他?
阿靖扶著他一起在樹下坐下,感覺他的呼吸在慢慢平定下來。
蕭憶情微閉著眼睛,臉色蒼白的可怕。他慢慢鬆開了握著她手腕的手指,她看見一圈
青紫色清晰的烙在她白皙的皮膚上。
他恐怕也是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回顧自己的往事,什麼樣的憤怒和仇恨,居然讓聽雪樓
的主人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坐在鳳凰花樹下,看著前方靜靜的河流,看著萬盞河燈縹緲流去,聽著夜風中傳來的
人群哭喪之聲和悠揚悲愴的鎮魂歌,阿靖的眼睛裏忽然泛起了蒼茫的笑意。
原來,這世上唯獨死亡是公平的──無論對於誰,都是那樣留下毫不容情的烙印──
哪怕擁有權力地位如聽雪樓主人。
「阿靖。」出神的時候,她忽然聽見身邊的人輕輕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在樹影的黯淡下看見他睜開的眼睛,清冷安寧如同一泓秋水。藥力顯然
已經起了一定的作用,蕭憶情不再咳嗽,只是有些衰弱無力的看著她,完全不復片刻前那
樣的凌厲逼人。
蕭憶情喚了她一聲,等她回頭了卻又不說什麼。沉默了許久,他忽然笑了一笑:「好
了……一直想和你說的,我都已經說出來了──接下來的一切,由你自己判斷決定。」
阿靖一怔,方才想說什麼,蕭憶情的目光卻再次投向了夜中靜靜流逝的河水,忽然自
嘲般的笑了笑:「今天難道真是見鬼了?……這些話,居然就這樣說了出來……」
的確,無論他或者她,對於以前的往日從來都是深藏於心的人。
然而,在盂蘭盆節之夜,在這條河邊,他們卻不約而同的回顧了最灰暗的往日。
他們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子夜,靜謐的出奇。
在走過河上浮橋的時候,阿靖看到了河邊立的一塊石碑,刻著兩個字:記川。
阿靖忽然微微的笑了,想起了聽過的一首歌謠:
有一條河叫做忘川,喝一口忘川的水便能忘記一切﹔另一條河叫做記川,喝一口記川
的水便會想起一切。喝一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記川的水,忘記了一切又記起了一切。
…… 然而,世上某些事情,卻是永遠無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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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月教之戰‧滄海龍戰篇(7)
走回去的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已經是深夜了﹐盂蘭盆節的人群慢慢散去﹐只留下一些零星的人還在河邊上對著水祈
禱。天空中是一輪滿月﹐光華燦爛﹐照得地上白晃晃一片﹐猶如水銀瀉地。而滿河都是晶
瑩的河燈﹐素白的蓮花﹐映照的水面猶如銀河天流。
哭喪的哀歌和鎮魂歌在夜風中依稀傳來﹐蒼涼如水。然而﹐河邊依然有兒童玩水放燈
時發出的清脆笑聲──生與死﹐從未如此鮮明的並列在一起﹐刺眼的令人心痛。
蕭憶情斷斷續續的咳嗽﹐在夜中顯得分外的清冷。阿靖默不做聲的從懷中拿出一方手
巾遞給他﹐換下了那一塊已經浸滿血跡的手巾。
「阿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接過手巾﹐蕭憶情忽然頓住了腳步﹐看著河面上無
數的燈火﹐輕輕說了一句。阿靖看向他﹐然而﹐等了半天﹐卻不見他下面的話。
河面上萬盞蓮花晶瑩﹐一朵挨著一朵﹐然而已經分辨不出哪兩盞是他們方才放入水中
的。
蕭憶情微微咳嗽了幾聲﹐轉過頭摩娑著岸邊鳳凰花樹﹐臉上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道:「我父親說﹐他第一次見到我母親﹐就是在盂蘭盆節晚上的一棵鳳凰樹下。」
他的臉藏在斑駁的樹影下面﹐陰晴不定。
沉默了良久﹐他才放下手﹐繼續沿著河邊往回走﹐阿靖在他身邊跟著﹐忽然聽到他嘆
息般的說了一句:「我想父親死的時候﹐如果再讓他選擇一次﹐他未必會選擇在這裏碰上
我母親──如果知道終將守不住的話。」
阿靖的手微微一顫﹐卻不知如何回答。兩人沿著河岸慢慢走著﹐風裏有時候有火紅的
鳳凰花瓣飄落下來﹐晚風吹起兩個人的頭發和衣襟﹐恍然如夢。
「哎呀﹐樓主你們去哪裏了?這麼晚了還不回來。」這種靜謐的氣氛忽然被打破﹐才
走到河頭﹐就聽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闢頭問。
弱水。
蕭憶情和阿靖對視了一眼﹐都有些苦笑的看看跑的有些氣喘的綠衣少女。等弱水跑近
了﹐蕭憶情開口問:「我並未見到藍燄令──莫非有拜月教緊急來襲?這麼著急的找我
們?」
弱水似乎跑了很久﹐這時喘著氣支著腰﹐手指指著他們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不
是……師傅和明鏡大師要我來找你們……」
「哦?有何事?」蕭憶情眼神一肅﹐問。
「師傅只說今日是盂蘭盆節﹐又是拜月教的地盤上﹐你們兩個出去逛恐怕會有危險…
…呼呼﹐累死我了……你們花前月下﹐可真是累壞我們跑腿的。」大口的喘著氣﹐弱水依
然是唧唧呱呱的說了一大堆﹐完全不看面前兩個人同時變了臉色。
「咳咳……燁火呢?」不等她再抱怨下去﹐蕭憶情開口問。
「燁火往下游方向找你們去了。」揮揮手﹐弱水作出一個累極的誇張動作。
蕭憶情點點頭﹐道:「那麼﹐我們去找她回來﹐一起回去──有勞你們師傅費心了。
明鏡大師的傷好一些了麼?」
他一邊說一邊已率先轉頭向下游走了回去﹐弱水思維單純﹐這樣一說﹐完全就順著他
的思路﹐接口道:「沒有﹐似乎傷得滿嚴重的──師傅說﹐大師的護體真氣和般若之心的
結界全被擊潰了──那個迦若很厲害的樣子﹐樓主﹗」
弱水只是自顧自的說著﹐然而蕭靖兩人的臉色卻同時微微一變。
迦若。這個名字﹐似乎已經成了他們之間隱澀的忌諱。
「所以﹐師傅才擔心你們出去會有危險啊﹗」弱水笑盈盈的道﹐回頭卻看見兩人奇怪
的臉色﹐有些驚訝的住了口。
「我和蕭樓主一起﹐不會有什麼危險。」淡淡的﹐阿靖回了一句。的確﹐她與蕭憶情
兩人聯手曾橫掃整個武林﹐就算是拜月教大祭司親自來﹑也絕對佔不到絲毫上風。
然而﹐顯然是誤解了這句話的意思﹐弱水驀然笑了﹐頑皮的吐了吐舌頭:「是啊是啊
……每個女孩子都覺得自己喜歡的人是頂天立地無所畏懼的英雄──」
她的笑語﹐陡然被冰雪般的目光截斷。
弱水陡然住口﹐心中莫名的一跳。蕭公子和靖姑娘的目光同時冷到了骨髓裏﹐那樣一
眼掃過來﹐她不自禁的停了下來﹐不敢再說一句。
「你師傅該教教你說話的分寸。」阿靖淡淡看著這個綠衣少女﹐眼色冷漠中帶著逼人
的鋒芒﹐一字一字緩緩道﹐「信口開河﹑以為不用對自己說的負責任──我很不喜歡你。
」
在她冷冷的注視下﹐弱水陡然間張口結舌。
那一剎那﹐她才真正明白了為何很多人都說過這位靖姑娘是如何的冷漠犀利。
「走吧。」令人窒息的剎那﹐蕭憶情終於開口﹐聲音也是淡然的﹐一拂袖繼續沿著河
邊走了下去﹐「找了燁火﹐我們回去。」
阿靖便再也不看她﹐轉身和他並肩走了開去。
弱水怔怔的站了半晌﹐臉色變幻不定﹐懊惱了一陣子﹐終於還是一跺腳追了上去。
沿著河走了很遠﹐奇怪的是居然還是依然沒有見到燁火。弱水已經有些沉不住氣﹐開
始焦躁起來﹐幸而有蕭靖兩人在側﹐她也不好發作﹐只是不停地抱怨師妹亂走。
三人走著﹐不覺已到了河流的下游。那裏已經是郊外﹐人跡稀少﹐此時到了半夜﹐更
是空蕩了無行人。
然而﹐記川的下游卻是一片晶瑩璀璨。
沒有水壩﹐但是不知為何﹐那些漂下的河燈都停滯在了此處﹐雲集著﹐點點如同繁
星。
他們剛一轉過河灣﹐就聽到了奇異的念誦之聲﹐仿佛萬人集合﹐喃喃而念。聲音帶著
奇異的低沉與顫音﹐一直滲透到人的心裏去──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
「在清點一切歲月的黑暗中
「請神──
「告知我的本名﹗
奇異的低沉念誦﹐仿佛波濤一樣緩緩拍出﹐通過空氣一波波拍擊到人的耳膜──不知
道為何﹐立刻讓人心中一空﹑百念不生﹐仿佛有神秘的安定說服的力量。
月光很明亮﹐水銀般灑落﹐映得萬物一片晃然。
然而﹐他們看到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那是幾百穿著白袍的人雲集匍匐在地﹐無數件白色的袍子遮蓋住了地面﹐在月光下泛
出駭人的一片慘白。那些跪著的人以頭拄地﹑整個身子貼在地上﹐雙手放在頭的兩側﹐微
微舉起﹐掌心向天﹐似乎承載著此刻灑下的月光。
他們的臉雖然貼著地面﹐但是口舌不斷地翕動﹐潮水般的念誦之聲﹐就是從他們口中
發出。
「拜──﹗」弱水脫口而出﹐幸虧阿靖出手如電﹐抬手拂袖﹐蒙住了她的嘴﹐那一聲
驚呼才沒有發出去。她只覺得身體一輕﹐不辨東南﹐轉瞬間﹐眼前花葉扶疏﹐原來已經被
蕭靖兩人拉著﹐落到了河邊的鳳凰樹上。
「用你們道家的秘語之術說話。」弱水聽到了身邊靖姑娘吩咐﹐嘴脣卻不見開合﹐心
知她用的是武學中的傳音入秘。她此時才回過了神﹐知道此刻的厲害﹐當下用力點頭。
「七月十五﹐是拜月教傳燈法會的日子﹗」阿靖的手剛從她嘴上鬆開﹐弱水便吸了一
口氣﹐用秘語對兩人道﹐臉色有些發白﹐「師傅就是擔心這個﹐才讓我們出來找你們回去
的……」
「傳燈法會……」蕭憶情點點頭﹐看著前方匍匐地下的教徒﹐眼色複雜﹐「今日裏倒
是聽子弟們稟報過﹐但是如今進攻拜月教的時機未到﹐所以沒有也安排什麼攻擊行動。」
「看聲勢可不小。」在花葉間﹐看見地面一片白晃晃的光﹐阿靖也淡淡答了一句。
「是啊﹐傳燈法會是拜月教歷來在民間傳教的大日子﹐所有的教民都會來。」弱水解
釋了一句﹐但是臉上卻有快哭出來的表情﹐「燁火……燁火不會被他們抓去了吧?她﹑她
是沿著水往這邊走的……不會被他們殺了吧?」
蕭憶情和阿靖沒有說話﹐默默相視一眼﹐神色都有些肅然。
他們的心裏﹐也都有了某種不祥的感覺。
此時﹐月已升至中天﹐皎皎如鏡。
「蓬﹗」
忽然﹐萬燈雲集的河面上發出一聲巨響。仿佛有巨大的煙火在水面上盛開﹐陡然間光
芒萬丈﹐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原來是那無數河燈仿佛被什麼力量引動﹐燈中的火燭燃了起
來﹐河中登時火勢大盛──
「…………
「當月自那一處升起
「眾神一一說出他們的名字
「但願 但願此時──
「我也能記起自己的本名﹗」
教徒們的聲音更加響亮﹐整齊劃一。念誦完畢後﹐所有人匍匐著用額頭撞擊地面﹐發
出沉沉的響聲﹐恭聲道:「恭迎法師升壇﹗」
這時﹐平空一聲低吼﹐月光下一隻巨大的雪白怪獸凌空踏步而下﹐人臉羊身﹐一對鋒
銳的尖角蜷曲在耳邊﹐全身白色長毛﹐只有額心一處做朱紅色。
「恭迎神獸。」一見那只雪白的靈獸﹐所有人再次匍匐於地。
「饕餮﹗」樹上的弱水一見﹐幾乎忘了用秘語﹐脫口驚呼﹐有驚慌和興奮的表情同時
閃過她明亮的眼睛──這種上古傳說中的魔獸﹐她也只是在師傅的口中聽說而已。不知道
是誰﹐居然能將這種已經絕跡的魔獸﹑從遠古洪荒中再度召喚回來。
在看見虛空中凝結的那只幻獸時﹐阿靖的身子同時也微微一震﹐手指用力抓緊了樹
幹。
朱兒。
那是……迦若的幻獸。
她的臉色漸漸蒼白﹐蕭憶情默默看著她﹐也沒有說話。
水面上﹐千盞河燈雲集﹐饕餮從虛空中走出來﹐四足分踏一朵蓮花﹐龐大的身軀就這
樣輕靈的浮在了水上。忽然﹐它打了個響鼻﹐搖頭一甩﹐將嘴裏叼著的一物甩到了岸上。
那是個滿身鮮血的人。
顯然是失去了知覺﹐被甩到岸上時隨著慣性滾動了一下﹐隨即不動。
「今日聖教傳燈﹐居然混入了外道邪魔──」遠處的黑暗中﹐緩緩響起一個聲音﹐在
河邊開闊之地聽來﹐也如回聲般縹緲。聲音響起時﹐竟然不辨遠近﹐每個人只覺對方都在
自己的耳側說話﹐「近日聽雪樓意圖滅我聖教﹐這個便是方才抓到的探子。」
南疆河邊的水氣中﹐一個人緩緩從黑暗深處走過來:「本來﹐本教的神獸想立刻吃了
她──但是想想還是在當眾處死比較好。」
那個被饕餮叼來的人無知覺的躺在地下﹐朱衣被血浸透﹐一動不動。
「燁火﹗燁火呀﹗」
陡然看見了月光下的人﹐弱水身子一震﹐再也按捺不住衝口叫了出來。蕭靖兩人同時
一驚﹐伸手拉她時卻拉了個空﹐弱水一滑從樹上躍了下去﹐奔向地上的同門。
然而﹐她方一現身﹐遠處的白袍法師微微俯身﹐以手按地﹐念動咒語。地面陡然裂
開﹐無數利齒般的尖角從地底湧出﹐倒刺上來﹗
「地摩牙?」弱水伸手在樹幹上一按﹐身子輕飄飄的飛起﹐伸手在身前連接畫了好幾
個符號。河中的水忽然倒流﹐翻湧而起﹐直衝岸上卷起了燁火的身子﹐將她托上半空。
弱水持著飛天訣﹐迎了上去﹐想接住師妹。然而身子還在半空﹐卻忽然覺得熱力逼人
而來﹐轉頭之間﹐卻聽到了饕餮的吼聲﹗
幻獸也飛馳而來﹐怒吼著﹐口中吞吐著烈烈的火燄。
平常的火根本無法對於學習術法的她起效﹐然而這次不等饕餮逼近﹐弱水卻已經被逼
得喘不過氣來──紅蓮烈火﹗饕餮口中吐出的﹐居然是能焚燒三界的紅蓮之火。
然而﹐這正是修習五行之水相法術的她的最大克星。
弱水只來得及驚叫了一聲﹐伸手擋在面前。然而慌亂之下卻忘了繼續念飛天訣﹐一停
止念訣﹐她的身子飛速的往遍佈利齒的地面上墜去。
在她快要落地的時候﹐忽然覺得身子一輕﹐再度被外力帶起。青色的刀光如閃電般一
掠而過﹐弱水只覺得凌厲的鋒芒遍體逼來﹐不由痛呼了一聲。
「嚓﹑嚓﹑嚓﹗」青色的刀光猶如風暴般的席地而起──剎那間﹐她看見那些從地底
湧出的尖牙般的石筍齊齊粉碎﹗
蕭憶情抱著她落在夷平的地面上﹐一手握刀﹐微微咳嗽著﹐臉色蒼白。
而在不遠處﹐緋衣的靖姑娘接住了被浪潮托起的燁火﹐逼退了饕餮﹐持劍默立。
「燁……」弱水驚魂方定﹐喜悅的脫口而出﹐然而看到目前的形勢﹐不由得閉上了
嘴。
拜月教徒居然絲毫不亂﹐甚至仍然跪在地上﹐只是直起了上身﹐盯著他們四個人。目
光明亮而洞徹﹐然而不知為何看得人非常不舒服。幾百個人﹐就這樣圍著他們四個﹐靜靜
地跪在他們身邊看著。
那只饕餮﹐方才不知道被靖姑娘用什麼方法逼退﹐然而凶猛異常的幻獸此刻卻顯得有
些猶豫不安﹐不停地打著響鼻﹐前蹄踢著地面﹐在阿靖面前走來走去。
非常詭異的局面。
「何方邪道妖人﹐敢擾我傳燈大會?」紛飛的石屑中﹐那個帶著幻獸走來的白袍法師
站在浮動的蓮花燈上﹐冷冷發問。
剎那間﹐阿靖忽然輕輕鬆了一口氣。
「不是他?」蕭憶情沒有看前方那人﹐卻問了她一句﹐眼神複雜。
緋衣女子輕輕點了點頭。的確不是迦若……那個聲音﹐完全不是──然而﹐迦若的幻
獸﹐怎麼會和別的術士在一起?
不見他們回答﹐河燈上站著的白衣人忽然雙手揮動了一下﹐仿佛是在召喚什麼──然
而﹐奇怪的是動作過後﹐什麼都沒有出現。
弱水已經自己站到了地上﹐看著那個白衣人的手勢﹐有些疑慮﹐然而又無法判定。
然而﹐這時饕餮的反應卻有些奇怪﹐似乎是猶豫著﹐頻頻看著緋衣女子﹐仿佛眼睛裏
還有焦急的光。它只是從嘴裏噴出氣息﹐仿佛一聲聲的在歎氣。
朱兒…一定是很為難罷?就如同目前她的心情一樣。
她曾眼看著它被青嵐師兄締造出來﹐看著它長大──那樣小小可愛的雪白小獸﹐還是
她每次不開心的時候﹑師兄召喚出來逗她發笑的絕招──朱兒……青嵐。
在她神思恍惚的那一刻﹐忽然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奇異的腥味──朱兒輕輕叫了一
聲﹐阿靖還沒有回過神﹐就聽到了弱水驚懼的叫聲:「血鬼降﹗」
她驀然回頭﹐看見弱水抬起手﹐指著她身前不遠處的地方﹐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連聲
的驚叫:「血鬼降﹗血鬼降啊﹗──靖姑娘﹗」
然而﹐她回頭凝望著夜空﹐漆黑一片﹐根本沒有什麼東西。
可即使這樣﹐憑著直覺﹐她還是能感覺到有什麼極大的危險在進逼﹗
空氣中的腥味一陣陣飄來﹐令人毛骨悚然﹐那些拜月教徒都靜默地跪在那裏看著他
們﹐每個人眼睛裏都有奇異的表情──看得人非常不舒服。
「血鬼降﹗血鬼降就在你身邊﹗」弱水再次脫口驚呼﹐雖然眼裏有恐懼之色。
阿靖陡然覺得空氣中腥味的濃度瞬間變了──濃重的讓人無法呼吸﹗
不好﹗……剎那間﹐無數次生死換來的直覺和經驗救了她﹐緋衣女子閃電般的將手中
抱著的燁火往蕭憶情方向一拋﹐一抬手﹐劍氣從袖中橫空而起﹐封住了前面﹐同時足下一
點﹐瞬間仰頭向後盡力飄開。
這一封一退﹐如同疾風閃電﹐已經是她一生武學的顛峰。
然而﹐即使是這樣﹐因為她首先將懷中的燁火拋出﹐所以動作依舊是晚了半拍。
退到一半的時候﹐感覺肩上一痛﹐仿佛被什麼抓了一下﹐她看見自己的血從肩上湧了
出來──然而﹐空蕩蕩的夜裏﹐身側沒有半個人影逼近。
唯獨那種濃濃的腥味﹐在身側不停地纏繞﹐令人窒息。
血的腥味。
那種腐爛的﹑陳舊的人血的腥味。
她用劍氣護住了全身﹐然而她也知道這種做法支持不了多久──抬眼看去﹐每個拜月
教徒依然安靜﹐但是眼中已經有了隱約的笑意。那個河上不知名的白衣人﹐也是靜靜站
著。
那個人馭使的是血鬼降。
嶺南降頭術中﹐最厲害﹑也最殘忍的一種。
肩上的傷口處﹐隱約有麻癢的感覺﹐手臂也漸漸酸軟無力。阿靖心下暗驚﹐想也不想
的抬手﹐削去了傷口周圍的肌肉。
然而身側的腥風又是一動﹑無形的血鬼降從不知何處又是直撲而來了﹗
剎那間﹐白衣一動。蕭憶情將昏迷的燁火推給弱水﹐已經拔刀一掠而至。
淺碧色的刀光﹐帶起了凌厲的真氣﹐逼得人不能呼吸。聽雪樓主的夕影刀一出﹐向來
是能令整個武林為之變色──
然而﹐刀風只是逼得腥氣略微散去了一些﹐卻依然浮動在空氣中。那個可怕的無形暗
殺者﹐就躲在夜色中的某一處。
「傷怎麼樣?」與阿靖靠背而立﹐執刀仔細警惕著﹐蕭憶情低聲問了一句。
「還好。」阿靖將血薇劍從右手換到左手上﹐低低迴答。然而﹐死灰之色卻悄悄地蔓
延上了她傷口附近的肌膚。
腥味的濃度忽然間又是一變。
兩人沒有打開心目﹐所以無法看見非實體的鬼降所在。然而在一邊的弱水卻知道情況
的詭異和危機﹐立時驚叫提醒:「東南方十步﹗」
濃烈的腥風呼嘯而來﹐風裏依稀聽得見死靈的咆哮。
饕餮更加不安起來﹐似乎想撲過去﹐然而仿佛受到了神秘白衣法師的制止﹐它不知如
何是好﹐忽然仰天咆哮了一聲﹐騰空離去。
腥風撲面﹐然而﹐站在原地的兩個人﹐卻幾乎在瞬間消失了。
蕭靖兩人在同一時間內點足掠出﹐以東南方為目的﹐分別從兩側閃電般的包抄過來。
在奔到一半的時候﹐兩人同時出手──一瞬間﹐淺碧和緋紅兩種色彩同時在月下閃現﹗
只是千分之一秒的一閃﹐立刻又消失不見。
所有人﹐包括拜月教徒在內﹐都無法看清發生了什麼樣的情況。
衝過了十步﹐蕭靖兩人繼續奔出幾步﹐方才站住身形。
似乎方才那一刀耗費了真力﹐蕭憶情微微咳嗽了起來﹐而阿靖的臉色﹐也有些蒼白。
此時﹐弱水才看見﹐在蕭公子和靖姑娘平持的刀劍上﹐有暗紅色的鮮血一滴滴落下。
那一瞬間﹐站立在河面上的白衣法師身子也忽然一震﹐吐出一口血來。足下踏著的兩
盞河燈「噗」地一聲被踩碎﹐左右的教徒們連忙上去扶住了他﹐發覺法師的足上已經濕
了。
空氣中的腥味越發濃烈起來﹐然而卻是凝聚在某一處。空蕩蕩的空氣中﹐響起了奇異
的嘶叫聲﹐淒厲而恐怖。
聽到那個非人非獸的吼聲﹐那些一直跪著不動的拜月教徒眼中都顯出了驚恐的神色。
忽然間﹐有人大叫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就跑。很快的﹐無數教徒都逃了開去﹐空空
的地上只留下他們四個人。
阿靖被那樣濃烈的血腥味薰得一窒﹐感覺肩上的麻木加速的蔓延開來﹐眼前不由一
花﹐立刻用劍支住了地面。
「阿靖?」蕭憶情伸出手來挽住她﹐然而眼光一落到她的身上就大變──
死灰色﹗
居然有死灰色﹐已經從她的傷口處蔓延到了頸項上﹐如同有生命般的慢慢爬行上去﹗
「你看那邊……」然而﹐她卻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傷勢的恐怖﹐阿靖眼睛看著前
方的黑夜﹐抬手指給身邊的聽雪樓主看﹐聲音中帶著驚訝。
蕭憶情回頭﹐忽然怔住──
腥氣最濃烈的地方﹐在虛空中﹐居然慢慢浮現出了一個血紅的人形影子。身量不高﹐
仿佛只是孩童──然而﹐那個在腥氣中掙扎的血紅色的孩童﹐卻只有半截的身子﹗
而另外半截﹐留在了他們兩人方才一掠而過的地方:東南方向十步開外。因為沒有了
視覺﹐雙足猶自在那裏原地亂走。
那就是血鬼降﹗被他們兩人方才合力一擊﹐斬為兩段的血鬼降原形。
血紅色的影子在地上掙扎著﹐發出非人非獸的怒吼﹐以手代足﹑撐起只到腰身的半截
軀體﹐在地上飛速的爬行﹐凶性大發﹐凡是遇上的人都被它一抓後倒地﹐迅速腐爛成白
骨。
那種既可笑又恐怖的情況﹐卻仿佛夢魘般可怕。
河面上的法師再度發出了命令﹐然而﹐方才鬼降受到嚴重的傷害似乎同時也傳遞給了
施術的降頭師﹐此刻﹐拜月教白衣的法師發出指令的聲音顯得有些衰弱。
聽了主人的吩咐﹐血紅色的孩子往蕭靖兩人的方向「走」近幾步﹐忽然停了下來。看
著法師所在的那個方向﹐不動了。白袍法師又重複了一遍咒語﹐然而﹐不知道是因為衰弱
還是恐懼﹐居然有了略微顫抖的跡象。
腥氣越發的濃烈。血鬼降定定的死盯著施術者﹐忽然發出了尖利的吼聲﹗
「快﹑快讓開﹗──它要過去殺它的主人了﹗」
弱水的驚呼陡然響起。蕭靖兩人聞聲往兩側急速掠開﹐只見面前紅影一閃﹐半截身子
的血鬼降如同一道閃電﹐尖叫著直撲自己的主人而去。
轉眼間﹐河面上白衣法師的影子就被紅影湮沒。
「我們快走吧﹗血鬼降殺了它的主人後﹐便會回來殺我們了﹗」抱著燁火﹐弱水在一
邊急急道﹐此刻﹐她的臉上沒有絲毫平日的嘻嘻哈哈﹐反而顯得有些過分嚴肅。
在南疆所有的降頭術中﹐血鬼降是一種最厲害﹑也最惡毒的降頭術﹐同時十分難以控
制。降頭師找到煉制的少年男女後﹐首先要放掉全身的血﹐然後刺破自己左右手的中指﹐
滴上七滴鮮血進去﹐連滴七次﹐才能由心控制血鬼降。
但即使煉制成功﹐也還要時時刻刻防範血鬼降的反噬──因為在煉制的過程是如此殘
酷﹐被降頭師放乾了全身的血﹑控制住的鬼魂充滿了陰﹑陽兩界之中的怨毒﹐它不會放過
每一個可以報仇的機會﹗
所以﹐血鬼降雖然厲害﹐但往往也成為一個降頭師﹐最大的心腹之患。除非術士有極
端高深的修為﹐是絕對不敢輕易煉制血鬼降來為自己所用。
就像今日﹐那個法師一旦露出受傷衰弱的跡象﹐他所馭使的血鬼降凶性便立刻爆發了
出來﹐顧不得攻擊蕭靖兩人﹐而徑自反撲向了自己的主人。
蕭憶情點點頭﹐轉身便走。然而身側的緋衣女子走了幾步﹐忽然便是一個踉蹌。
「怎麼了?」蕭憶情迅速的抬手扶住她﹐然而弱水往她臉上一看﹐便脫口驚呼了出
來﹐驚的臉色蒼白﹐顫聲道:「靖姑娘她﹑她被血鬼降抓傷了?﹗」
「我﹑我方才…已經及時削去了染毒的血肉……」阿靖的臉色有些蒼白﹐然而話語中
的神智卻絲毫不亂﹐斷斷續續的回答。
弱水一頓足:「那沒用的﹗一旦見血﹐屍毒散的比什麼都快﹗」
傷口流出的血已經變成了詭異的綠色﹐那片死灰色也仿佛活了一般﹐沿著她的頸項往
上蔓延──然而﹐到了脖子上某處﹐仿佛受到了什麼阻礙一般﹐蔓延的速度緩了下來。
那裏﹐頸中掛著一個略微破舊的紫檀木牌。
「幸虧有這個護身符……大概能暫時阻一下屍毒。」弱水看看手中抱著的師妹﹐又看
看靖姑娘﹐喃喃道﹐「可是這種毒﹐除非殺了那個血鬼降﹐是絕對無法解的﹗」
忽然間﹐她有一種想大哭的感覺──一切都那麼糟糕……一切都那麼糟糕﹗
「那麼﹐我就去殺了那個血鬼降。」驀地﹐身邊蕭憶情一字一字的回答﹐聲音清冷從
容﹐「弱水﹐你快布下結界。」
他的聲音忽然之間就變了﹐帶著不容抗拒和懷疑的能力。蕭憶情的手緩緩握住夕影刀
的刀柄﹐清冷的刀鋒上﹐那暗紅色的血還在一滴滴的落下﹐散發出奇異的腥味。
弱水看向聽雪樓的主人﹐月光下他的眸子安定深遠﹐有教人托付生死的信任。她亂糟
糟的腦子忽然間也靜了下來﹐將依舊昏迷的燁火放到地上﹐扶過了靖姑娘﹐問:「那麼﹐
我通知師傅過來﹐如何?」
蕭憶情看了看前方纏鬥的拜月教術士與鬼降﹐沉吟了一下﹐還是搖頭:「不必──我
對付一個血鬼降應該不成問題。你的師傅需要坐鎮樓中﹐不要輕易叫他外出。」
「是。」在此緊急關頭﹐弱水不敢再如平日那般嘻嘻哈哈﹐當下慎重點頭﹐折了幾根
鳳凰樹枝下來﹐開始布下結界。
此時聽到了河上方的叫聲──非人非獸的吼聲中夾雜著人類悲慘的痛呼﹐似乎是那個
法師已經被自己的鬼降殺害了……那淒厲的叫聲令人耳不忍聞。
「結界布好了麼?」蕭憶情定定的看著前方的一團紅雲﹐守著三個人﹐等弱水將樹枝
一一插入地面﹐問了一句。血腥味已經越來越濃烈烈了。
弱水將最後一根樹枝插入土中﹐念動咒語﹐那些樹枝轉眼間迅速長大起來﹐按八卦樣
式圍在他們的周圍﹐樹樹連根交葉﹐形成了奇異的屏障。
「好了。」水綠衫子的弱水滿意的嘆了口氣﹐扶著極度衰弱的靖姑娘坐下﹐對他點點
頭﹐「蕭公子﹐我守著她們在這裏﹐你儘管去殺了那個血鬼降吧。」
「拜託你了。」蕭憶情看著她﹐眼睛裏卻有些閃爍不定。
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眼前這個龍虎山來的綠衣少女……雖然她的過往自己已經查探
的清楚了﹐也確認她是張無塵真人門下大弟子──然而﹐將失去抵抗力的阿靖交給一個相
知不深的人﹐是否有些冒險呢?
「嗯﹐你儘管去﹗這裏有我呢﹗」然而﹐弱水卻被聽雪樓主人那一句「拜託」所激
動﹐感到了榮幸的她再度誇下了海口──她忘了連師傅都不是拜月教祭司的對手﹐她那一
點道行恐怕也無法保證什麼。
河上方的慘叫聲已經慢慢微弱下去。已經沒有時間。
這種時候猜忌下屬是不明智的……不能再猶豫了。
蕭憶情看著笑意盈盈﹑一副胸有成竹樣子的弱水﹐眼睛裏的光芒卻是複雜的。
「樓﹑樓主。」忽然間﹐幾乎陷入半昏迷狀態的阿靖動了動﹐手費力的抬起了幾寸﹐
卻一軟﹐擱到了弱水的肩上。
「哎呀……你還要說話?……」弱水訝然﹐驚於懷中被屍毒侵蝕的女子頑強的意志
力﹐看到靖姑娘似乎急於要說話﹐連忙將她的身子托起﹐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阿靖﹐什麼事?」蕭憶情俯下身來﹐輕輕問。然而﹐他的目光微微一怔──
雖然被弱水攙扶著﹐然而緋衣女子的手卻有意無意的搭在了對方的肩上。手指的尖
端﹐離頸動脈只有一分的距離。阿靖沒有再說話﹐只是看了他一眼。
蕭憶情驀然明白:她是在告訴自己不用擔心﹐這一切﹐都還在控制之下。
他微微笑了起來﹐點點頭﹐站直了身子﹐對弱水道:「你好好在這裏守著靖姑娘和燁
火﹐我去去就回。」
「這個﹑這個……帶著去。」然而﹐他剛轉過身﹐就聽見阿靖再度衰弱的開口。緋衣
女子的手指摸索著﹐抓住了自己頸中的那個紫檀木牌﹐斷斷續續的吐出幾個字﹐「很危險
……」
蕭憶情的眼睛忽然閃爍了一下。
「不用……你放心﹐不會有事。」他的手輕輕覆蓋上了她冰冷的手﹐輕輕道﹐「何
況﹐你也要留著它來壓制體內的屍毒。」
弱水也立刻贊同:「是呀﹗如果沒有這個護身符﹐靖姑娘你很快就有危險的﹗」
「帶著。」阿靖沒有理會﹐漸漸發冷的手指用力握住他的手腕﹐衰弱然而毫不退讓的
再次重複──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蒙著一層淡淡的血紅色……那樣﹑那樣不祥的顏色。
心中有某種異樣不安的感覺﹐讓她死死的堅持著這一點。
「好。那我馬上回來。」蕭憶情垂下了眼睛﹐輕輕嘆了口氣﹐點點。他抬手﹐迅速的
解下了掛在阿靖頸中的護身符﹐放入懷中。
他回身﹐頭也不回的掠了出去。
蕭憶情沒有看見﹐在摘掉護身符的一剎那﹐那片死灰色便以驚人的速度﹐由頸項蔓延
上了阿靖的整個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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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nowphase:辛苦S大了 好精采的故事啊!! 10/28 23:50
推 Velma:推~真好看! 10/29 21:29
推 baliallin: 09/08 16: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