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板marv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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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某年，經歷「湮滅日」大滅絕事件後。
大雨連日，園區的揭牌儀式便提早了。
華燈初上，天空灰暗，雨既冷又冰，園區聯外的中正路積起十來公分水窪，這種路要踩單
車不容易，「蛋餅嬤」借的這輛老車又特別不易，腳踏板很卡，身上打滿雨，陣陣刺骨寒
風下龜速前行，本來三十分鐘路程，花了兩倍時間才到園區。
園區金光閃閃的拱門高聳，一眼望穿裏頭空蕩蕩，千坪園區內一個人影都無，寂靜得可怕
，唯有霎霎雨聲作伴，蛋餅嬤腳步蹣跚，他很想加速，不過只能緩緩穿過拱門，離大門揭
牌儀式還有半小時，提早兩個鐘頭出門是他長年的習慣，「把每次出門都當作出國玩，必
須提早兩個鐘頭到機場。」，遊玩是人生第一大事。
園區水聲潺潺，踏過一片片行潦的蛋餅嬤微微喘氣，睫毛上幾滴水珠晶瑩剔透，光溜溜腦
袋瓜給洗滌得透亮，抬頭望向拱門，鑲嵌的金字每一個都有車輪大。
公 民 模 範 區 第 一 百 一 十 七 號 海 灣 分 區
蛋餅嬤駐足，喘息連連，瞇瞇眼瞅拱門大字，眉頭越蹙越緊。他跟熊佬討論過很多次，名
字不能亂改，名不正，則言不順，熊佬就是固執，有次跟他爭論people與human的混淆命
名，還大打出手，當時大家火氣都暴躁得很，誰也不服誰，他當場把熊佬新租的車右邊腳
踏板捶成兩截，而自己車頭燈一側也給砸得龜裂。
唉，陳年舊事。
「阿嬤─」
園區終於出現人影，搖搖晃晃騎youbike來的是林書記，他擁腫的身材壓在小小的youbike
上成了一輛人肉坦克，令人咋舌的啤酒肚快要淹沒龍頭，油膩膩的頭髮濕得一蹋糊塗，一
束束沾黏福泰的臉龐，跟二十幾年前他們搶灘基隆港時，清秀可人、玲瓏有緻的女大學生
模樣，大相徑庭，看得蛋餅嬤忍俊不住迎上去。
「林大書記，你騎這一趟，今日運動量恐怕還不夠喔！」
單車急剎，層層肥肉抖動，林書記甩甩滿臉雨水，活像條哈巴狗，笑得燦爛，「很夠，這
輛youbike爛透，超級難踩，還是電輔的好，啪一下時速就20幾公里，怎麼啦，我以為明
天試車你才會到，才想說派人去高雄港接你上來。」
蛋餅嬤搓搓光溜溜的前額，用免錢的雨按摩，跟下來牽youbike的林書記邊走邊聊，就像
當年「全球統一」時，繞解放區的操場一圈走完一圈，走個沒完沒了。
「我沒待高雄那了，不習慣，一整年下不到幾天雨，難受，還是基隆好，到汐止都還行，
可惜，唉，璇亞去年才又跟我說，說當年鉗形攻勢沒失誤早就……算了不提不提了，反正
遲早的，就不過晚幾年，遲早還是能拿下，只是每想起─」
蛋餅嬤欲言又止，嘆息連連，林書記拍拍他肩膀，柔聲安慰，「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那些
冥頑不靈的舊紀元猴子，佔山為寇，剩花果山罷了，遲早回歸，你一直放心上折磨得是自
己啊，那些鳥事通通別記了，乾脆把車子回歸原廠設定吧？」
雨水兀自流淌，蛋餅嬤默然低頭，記得林書記以前最在意誰誰誰在革命中失利、吃敗仗，
他支援過鴨綠江起義，一路順流殺穿義州、丹東、龍岩埔，最後打通黃海，淹得中、朝的
驅魔猴灰頭土臉，增援台灣鎮壓時早身經百戰，特愛嚷嚷：「解放，乃吾使命」，沒想到
變成如今這一副老好人模樣，時間終究帶走了些東西。
「你這youbike等等哪還？」，蛋餅嬤忽然問，他沒印象現在youbike公司是否還在運作，
還是就大家隨便亂騎？解放戰爭後很多事都變了，他也懶得去記。
林書記撇撇嘴，指了指左邊剎車的手把整個斷裂，「爛東西隨便放，管它哩。」
兩人走進園區唯一有遮蔽的露天大棚，大棚內擺滿一百多張神案，案上供品堆積如山，豐
盛的三牲五牲素菜水果一應俱全，最壯觀莫過於並排的十七隻大神豬，每頭都有水牛般肥
大，這過去是神明才有的盛典，而今是王謝堂前燕，熊佬還是一樣愛搞老一套，好像他們
還在靠祭品、中元節維生的舊紀元，挺是迂腐的。
蛋餅嬤沒多看供品，他現在想吃就吃，不用等祭拜，但見偌大棚子下空無一人，只有幾隻
蒼蠅嗡嗡飛，「我們熊大區長呢？招魂幡也還沒立，真是大忙人！」
林書記表情複雜，喃喃，「熊區長今天不會來了。」
蛋餅嬤錯愕，「啥，揭牌儀式他不來？搞什麼東西？」
林書記眼神閃爍，轉頭拾起紅盤裏一顆彩色軟糖，放進嘴裡嚼半天，他這身材其來有自，
其實很多人選擇起義，也不過就為了供品，書記連吃三、四十顆糖，滿嘴黏呼呼，牙齒染
得五顏六色才吶吶說：「沒了，我們熊區長沒囉，現在是葉區長，等等新官上任。呵呵，
熊佬的信仰評分上個星期五已經掉到0分以下了。」
蛋餅嬤悚然一驚，不敢置信叫出聲，「啊怎麼會這樣？」
林書記抿抿嘴，轉頭看少一邊剎車的youbike，背對老友的肩微微顫抖，「車怎麼能牽回
家？唉，熊佬為了他女兒，你知道的，他女兒從小罕見疾病，出生肝、腎就是壞的，照顧
四十幾年難免…不，他應該要忍住，怎麼會這麼想不開！」
「不會的，熊佬不可能這麼迷糊啊！」
蛋餅嬤啊一聲，霎時頭暈目眩，摸了摸自己沒有瞳仁的右眼眶，想起當年跟熊佬的全武行
血濺當場，打完誰也不服，隔天晚上熊佬火氣未消，偷偷跑去墾丁水世界裡頭，一口氣溺
斃了關押的六千四百多個戰俘，那年頭這也稱不上是大屠殺，但打亂了跟媽祖代理人談判
的和平議約，熊佬不認錯，像個老太婆鎮日抱怨。
「他媽的沒用啦，談判什麼和平、什麼協議都是狗屎，還給他們活到此生結束？只是不准
輪迴，再一百二十年馬照跑、舞照跳？開什麼玩笑，只有立刻去死，這群猴子從肉體解放
後才能看清楚，看清靈魂不滅，看清我們是在拯救他們啊！」
不是屠殺，是拯救。
可當年蛋餅嬤、葉璇亞都看不慣熊佬作風，大家明明在搶灘前都承諾過，他沒有忘，那一
晚梧棲港的海風很冷、很刺骨，媽祖廟的廟祝跟主委領兩百多個陣頭、轎班拉封鎖結界，
嚴防他們搶灘，上岸前他、璇亞、林書記、熊佬都立過重誓。
「盡一切和平手段，讓陸地仔自己覺醒，自願解放，非不得已絕不使用武力。」
現下談起，林書記只剩感慨，他捧一大盤蜜糖黑年糕猛啖，笑得苦澀，「是啊，當年最反
對誓言的人是我，對吧？因為不可能做到啊，朝鮮也好、吉林也罷、台中也不例外，猴就
是猴，不懂就是不懂，沒掛點前誰願意放棄肉體重歸統一？」
「是，但總該試試，能和平談判，就不該動武。」蛋餅嬤含含糊糊，心中悲痛。
誰都曉得──不流血解放終究不存在，一開始上岸抓交替還想說殺雞儆猴，一群猴子看雞
瘋狂溺死，會怕，知道不敵，再告訴他們這是升級，快投降，這方法哪個時代都管用吧？
多剁幾隻雞頭，就多安靜二、三十年，屆時生米熟飯。然而還是失控了，猴子很頑強，雞
越殺越多，最後不得不連猴子也宰掉，莫可奈何？
「不殺光島上人，他們根本不懂。」熊佬堅持過，他們最後都說了類似的話。
喔，那時還叫他們是人、陸地仔、666，沒蔑稱人家是猴。
而殺這猴無數的熊佬，最後竟為了四十好幾的女兒中箭落馬，蛋餅嬤唏噓，一股自己也說
不清是憤怒還是惋惜的火燒起，質問：「哪個渾蛋幫忙拆裝的零件？」
林書記吃乾抹盡十盤糕點，血糖上升，情緒也很激動，「你不會再見到他。但說實話，是
熊佬逼那醫生猴摘的，偷偷在地下室蓋了間手術房，他終究放不下，我帶人去逮時，你知
道他哭成啥樣子？下跪死死抱住我大腿不放，說『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匹配到』，他那條
右腿你很清楚，能跪嗎？堂堂區長不以身作唉……」
蛋餅嬤頹然坐地，瞥見神桌底有一只只紅盤，紅盤皆擺滿雞蛋，以前虎爺待遇現在我們也
要，一個不能少，他嘴裡嘟囔，「共享，必須要共享才對，熊他真傻。」
擰開2000c.c可口可樂，牛飲掉半瓶，林書記嘆息連連，「我也有責任，明明知道她女兒
臥病在床，多年未解放，也沒去多關心開導，害得自己老戰友，你知道嗎，他好幾次跟我
說，不想重置女兒的記憶，那時我就該察覺，都遲了唉。」
兩人默然，心中酸楚，索性聆聽起雨聲，劈哩啪啦，錯落的節奏與錯過的戰友交織起錯誤
的靜謐，他又想起解放梧棲港那夜也是大雨滂沱，璇亞偷偷掩護廟祝七歲的女兒逃走，熊
佬看到爆吼一聲，故意掀翻神桌引開大家注意，模仿《英雄本色》周潤發大喊，「神也是
人來的，能決定自己命運的就是神，以後我們都是。」
大家也都曾經好過。
補充完破千大卡的熱量，林書記嘴含一根黑糖棒棒糖，牽起youbike，看看手腕上那代表
新紀元管理者的Submariner黑錶，輕輕喊，「走吧，要開始揭牌了。」
蛋餅嬤苦笑，「我就不去了，哈哈，本來是特地給熊大區長道賀，現在…」，他想撐起身
，不料雙腳僵了、麻了，像兩根水泥柱，怎麼出力也只有顫抖回應，林書記趕緊上前扶，
肥嘟嘟的臂膀托起老戰友尷尬萬分，「不中用、不中用了。」
「我幫你安排車，你回高雄還屏東？」
林書記身上散發令人作嘔的味道，像整個梅雨季沒洗衣也沒洗澡，混雜甜膩膩的噁爛臭味
，蛋餅嬤比較喜歡當年的女大學生，不過破百公斤胖男大概才有當官的派頭，好管理吧？
猴子是一種很視覺的動物，以貌取人，不相信也看不到靈魂。
憶起林書記當年座右銘可是，「都決定奪舍了，當然要選尤物啊！」
此時再觸碰多年老友，蛋餅嬤心頭蕩漾，他吃力擺擺手臂，想推開攙扶，但一瞬間又想抓
牢些什麼，嘴裡碎念，「不用，我就留在這，留在這，跟你們一起。」
林書記愣了愣，浮腫的肥臉露出笑靨，「租一輛新車玩玩？」
蛋餅嬤陪同老友牽youbike，搞小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生鏽的停車列柱。
鐵柱給滿地漆白冥紙淹沒，車格多是空的，溼答答的紙團堆積成一叢叢山丘，最高的足足
三層樓，等等揭牌後會放火焚燒，這舊紀元信仰活動早絕跡，冥幣體系終結多年，現在一
切皆共享，貨幣本身成為歷史塵埃，該被掃進垃圾堆。我們已經不再需要、也不再靠燃燒
熱能轉換成血食，不用被供奉，我們是新時代人。
不過蛋餅嬤沒忘，熊佬當年會起義，就是為了對抗世俗政權的減香環保政策，不燒香之下
千百年信仰動盪不休，無數同胞們流離失所，忍無可忍，就無需再忍。
「上個月熊佬才說，這象徵我們揮別過去，今天揭牌一定要再燒最後一次。」，林書記語
氣哀戚，車輪明明已卡進停車格鐵柱，單車螢幕卻一直顯示「歸還失敗 請再次刷卡」不
斷嗶嗶叫，叫得人難受。
蛋餅嬤悄然摸出打火機，啪嚓、啪嚓幾聲，漫天大雨打不著，林書記胖呼呼的手掌伸過來
，兩人三手庇護住小小火苗，像新石器時代鑽木取火的原始人們，終於點燃，燒一枚紙錢
，兩人低語，「敬你熊佬。」，灰燼飄飄散，隨即溼答答殞落。
兩人合力抬起youbike左晃晃、右搖搖老半天，螢幕才終於顯示，「歸還成功 謝謝租用」
，兩人步行離開，蛋餅嬤忽回頭，又一跛一拐走回車邊，轉過座墊，告訴下一個租
youbike的人這臺故障了，也告訴維修人來協助處理壞掉的物件。
物件共享，共同承擔，共同享有，這是新紀元。
「這名字，也熊佬改的？」蛋餅嬤再回眸一眼金碧輝煌的大拱門。
舔拭塑膠棍上最後一抹甜，林書記悵然若失，「熊佬之前說『共享』跟『示範』不是這邊
習慣詞彙，就改了，我是搞不知道，Citizen，這詞是這樣用的嗎？」
「不是Citizen，大概是簡寫Public People Share？他英語真爛。」
林書記大笑，「你也是，我們都一樣，這一生都很爛，又很愛雙標。」
兩人勾肩搭背，踅到千坪的人工湖畔，佔整座園區90%的便是這五十公分高的淺水大湖泊
，湖中站滿人，黑壓壓逾三萬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高有矮，紅橙黃綠，各行各業
的服飾五彩繽粉；喜怒哀樂，各種不同之表情豐富多變；悲歡離合，各式各樣人生多采多
姿，所有人都闔上眼廉，他們是公民，等你租用體驗遊玩，蛋餅嬤與林書記相偕眺望這壯
闊景色，回味他們努力多年的革命成果。
分別前，林書用力捏捏蛋餅嬤肩頭，「開沉浸模式吧，好好玩一玩。」
蛋餅嬤輕抱書記，附在他耳邊低語，「我還不想忘記你們，保重啊。」
「我不想忘記她，她是我女兒。」林書記悚然一驚，又想起抓捕熊佬那一天。
他斜眼確定附近沒人，忽然禮炮大鳴，轟隆巨響，嚇得他背脊冷汗涔涔，再回過神時，蛋
餅嬤正移動他劇痛的雙腿踏進湖泊，用拖的迤邐浩浩湯湯萬人海，這裡所有人清一色雙腳
併攏呈立正姿勢，腳踝卡進人工湖底的扣鎖，像一顆顆裝在充電器裡的小電池，他驀然瞧
到當年青春年華的女大生，而今是人老珠黃的老嫗。
「再見了。」
煙花於漫天暴雨中渲染開朵朵絢麗，園區鬼哭狼嚎四起，都在找書記官跑哪去，楊書記矗
立岸邊良久，等蛋餅嬤找到空位，疼痛站定，左晃晃、右搖搖、前前後後花了老半天，才
把不中用的雙腳好好塞進鏤刻逆八卦的鎖扣，他左眼朦朦朧朧也看不到任何東西，連岸邊
老友都見不著，緊接瞳仁劇烈抖動，滿額青筋暴凸。
最後一霎徹底翻白，流淚闔上。
變回公民。
那一天揭牌，新任葉區長震怒，下令神豬等滿坑滿谷供品連冥紙就地掩埋，重申新紀元不
准再有人混淆視聽，緬懷醜舊陋習，抹滅這顆星球進化必然進程，「我們都是人，也是鬼
，人即鬼，鬼亦是人，靈魂不滅，肉身共享，記憶共有，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各竭所信
，我們人，是自由的。」，當然拱門的金字得撤換。
共 享 人 類 示 範 區 第 一 百 一 十 七 號 海 灣 分 區
這些瑣事蛋餅嬤不曉得，知道時他已不是蛋餅嬤。
生為人最後一秒只聽到：「歸還成功 謝謝租用」，啊，忘了要轉過自己腦袋瓜。
夜雨冰冰冷冷，下個沒完，他很不喜歡這樣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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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上另一篇連載 惡靈復歸: 偷窺 系列延後更新 :P
作者時間線亂跳躍的老毛病又犯了，突然想寫寫未來線(被揍
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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