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板gay
若我能在夢裡醒來,眼看人盡樓空。
一幢小小的心屋,盈著滿滿的鬼魅,塞得心疼。
屋後一只風箏高懸,細線紮進土裡,繫出一朵荼蘼,開著遍野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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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愛情很俗氣,大致都有那麼一個幽靈角色。總揮不去他們的存在,但也近不得彼此的
距離。人們為其空留席位,在一個個陰僻的角落,等待生塵,再日日拂去。他們或許是那
未始之始,既不曾開始,也就不得結束,註定一生糾纏。
那年我方考上大學,在當時興盛的交友網站上留下了考取的校系訊息。
某天收到了則留言,僅寫道:「嗨,我是你的學長。」
在這個故事裡,我叫他作光頭王。
年歲增長,我漸漸明白,有些人,你與他的相識有多平凡,陷得就能有多深,因為你確信
自己有多麼值得這段平凡的感情。結局時你恨,恨你的平凡,也恨自己恨不得他的平凡。
當年初見他的照片,有種頭一回誤認自己距離愛情很近的錯覺。相片上,他彈著吉他,頂
著一顆光頭,微鎖的眉頭勾勒許多曖昧。在那還使用MSN的年代,人們躲在現實裡暗自遍
嘗虛擬的苦辣甜酸。那是一段標點符號都足以傾國頹城的年華。
我們很快交換了號碼,當晚便撥響了第一通電話。記得一晃眼就到了凌晨四點,但彼此在
過去的五個小時裡,並不時時刻刻交談。話筒兩頭時常就這麼沉默著,直到其中一方打破
寂靜,那通常是我,按捺地試探著。
他突然彈起鋼琴,我一愣,但也就靜靜在另一頭聽著。伴著窗外蟄伏的夏炎,黃月懶在外
牆上,一瞬水星溜過。
「你在彈什麼?」
「孫燕姿的〈我不難過〉。」
「是嗎?你很喜歡這首歌?」
「其實我喜歡〈我不愛〉。」
在那之前,我從未認真地聽過〈我不愛〉這首歌。
那些你聽過的卻沒聽清的歌裡,好似都狂放地呢喃著命運的殘酷。
餘下的假期裡,彼此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而在八月的尾聲,我們經歷一次爭吵後,他消
失了。十八歲的光景,憤怒無需理由,只懂漫漫張狂地投射自我的任性,以為那回事就叫
感情。一個無法從內在提煉安全感的人,他終將摧毀可能擁有的愛,好讓他明白這個世界
的冷酷和自己的憤怒。
後來我轉了系,但仍跟原本系上的同學要好,便回去參加中秋烤肉。那是一個早秋的夜晚
,大夥歡暢地喧鬧著。倏然一群人從遠端的角落聚攏,我看見一顆熟悉的光頭。這是我第
一次真正遇見他,他緩緩靠近,在離我一公尺處停了下來,和同桌的人閒談著,我的心也
隨他的嗓音字句轟隆。側身背向他,我埋首在眼前的杯盤裡,恨不得與烤肉玉石俱焚。
最後他離開了,沒有認出我來。
第二個學期,在他們系上表演晚會,是我第二次看見他。不同的是,這次他站在舞台上,
我僅僅隱沒於人潮中。他一如我初見的相片,神色曠然地撥弄著琴弦。我凝望著他,燈光
暗去後,多少言語噎在深眸裡。
自此我再未見過他,音訊杳無。
直到數月後的一個凌晨,手機收到許久沒聯絡的他傳來的一封訊息。
「對你的愛像斷了線的風箏,落在山後頭,沒有人知道。」
「神經病啊,凌晨兩點傳什麼鬼詩。」回畢,卻一夜難枕。
「是群組訊息吧。」室友JP難掩臉上的不屑。「傳給一群人,看誰會上鉤。」
「我想也是。」怎有正常人類會凌晨發送這種瘋癲情詩。
往後又是一陣靜寂,待到隔年春天,手機中這個陌生的號碼才又鼓譟了起來。
「學弟,要不要跟我吃飯?」
接起電話那刻我還一陣反應不及,語氣同臉上都泛著狐疑。
「為什麼,突然?」我如履薄冰。
「我們一直沒有見過面啊,而且,我一直想好好謝謝你。」他字句攀上我的唇畔,輕輕地
咬齧著。
「謝什麼?」
「你曾經在某些時刻救了我,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他煞有其事地說著,嗓眼裡滿是認真
。
謝我幫你撿了風箏嗎?
碰面當日,我在對街緩緩走近,看見不遠處一顆光頭,身下一部重型機車,心頭霎時一陣
砰塞。我停下腳步,感覺世界都扛在他的背影上。他回過頭,瞥見了我,鬍鬚豐茂的上唇
咧了開來。
「上車吧。」
呼嘯過臺北市的空氣,我在後座始終揪著紊亂的心思。
突然他開口唱歌。
「或許只有你,懂得我,所以你沒逃脫。
一邊在淚流,一邊緊抱我,小聲地說多麼愛我。
只有你,懂得我,就像被困住的野獸,在摩天大頭渴求自由。」
「〈想自由〉。」
「對啊。」
他逕自哼著,我在他身後凝神。
迎來的風裡和著他的氣味,我用力地搜刮一絲一毫,悶胸膛裡反覆煎熬。
午飯過後,我們來到他的系館,空無一人的讀書室。同樣是間或地談著天,他拿起了晾在
一旁的電子琴,我們各自據守在一張桌子左右兩端。我看著他,他彈著琴。我淡然默默無
語,自視針線閒拈伴伊坐。
「來睡個午覺吧。」他突然放下琴身。
「啊?」我一時反應不來。
「有點累了啊,一起睡吧。」
仍是各據長桌兩邊,我看著他沒進雙臂之間。不久我也睡意昏沉,我們就這樣在一個我也
不甚熟悉的系館自習室裡各自睡去。
方醒時,惺忪之際,外頭仍是豔陽閃爍,我眼前還浮著一片朦朧不散。
「我可以抱你一下嗎?」他赫然殺出這句。
「啊?」
頓時睡意全消。
「不是說想謝謝你嗎?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擁抱。」
依舊滿臉認真的他,嘴角卻總叼著這種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臺詞。
「噢,好啊。」
「啊,等一下好了。」
「怎麼了?」
「就是…等一下嘛。」
我赫然看見他有些尷尬的坐姿,想起我們方才睡醒,一股壞勁竄上嘴角。
「沒關係啊,來啊。」我絲毫不加掩飾眼畔的笑意。
「等一下啦。」
我才發現他的基因裡原來存有害羞這種機制。
彼此相望,又陷入一片無語。
「好了,來吧。」他起身,朝我走來,步步都那麼鄭重其事。
我們靠近,然後捲入彼此的臂膀裡。我努力記憶他的溫度,同時複習他的氣味。午後的暖
陽篩過玻璃散成金粉,浮凝在我倆周圍。
「謝謝你。」他輕輕推離我。
「不客氣。」我看著他,眼底糾著。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他。
幾年過去,途中他不時會突然聯絡我,但不曾再進一步。
某一年,我偶然在臉書上發現他的帳號,鼓起勇氣送出了訊息。
「還記得我嗎?」我帶著忐忑等待著回覆。
「你是我的學弟啊。」恍惚之間,我彷彿看見了當年他無心的那則留言。
時移世易,交友網站沒落,人們群聚於手機交友軟體上。
後來我再次聽見這個人被提起,是從好友那邊聽聞關於他的事。
「還記得光頭王嗎?你那個學長。」凌世在某次聚會裡問我。
「怎麼了嗎?」
「他好幾次在交友軟體上約我做愛。」他忖度自己的語氣。「還常常問我在哪,說要過來
找我。」
「是哦。」數年未聞這個名字,心頭一陣餘波。
直到我終究親自在交友軟體上看見了他,這些年的種種閃過,霎時心頭一橫。
「要不要跟我做愛?」我說。
「啊?」
「跟我做愛,要嗎?」
「這麼突然?」
「會嗎?我一直都想跟你做愛。」
「可是我對你從來沒有這種想法。」他終於說出口。
「嗯,謝謝你。」而我也終於說出口。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想起十八歲時初見他的照片,他的英姿煥發;想起在臺下望著他舞弄
琴弦,兀自以為讀懂了他在樂音裡私掩著的靈犀;想起那個午後,世界停在我倆身上,有
他的氣味跟我的心跳。
後來我曾跟一個陌生的男孩做愛,因為我在他身上看見他。
我跟他做愛,也跟他做愛,更跟自己內心追尋的他的重像做愛。
但做愛是世上離愛最近的謊言。
十八歲,以一個男孩的身分迷戀著另一個男孩,那甚至不能搆上愛的邊角。
現代人的感情,不懂得愛,倒先通了恨。
直到二十三歲那年,我才真正學會以一個男人的身分去愛另一個男人。
在此之前,我總守著那個空位,亂花迷眼地去填滿它。
「你覺得我在我心裡留了一個位置給他嗎?」
「我倒感覺比較像是烙印。」逼逼一如既往地語氣溫暖。。
「烙印嗎?好像很痛。」我看著逼逼,陷入沉默。
難怪現代人不捨得愛,因為愛讓人痛,但想愛卻不懂得愛更痛。
赫然憶起了〈我不愛〉。
「你消失了,愛消失了,跟隨的我去哪裡?
我想過要放棄自己,說放棄要放哪裡?
愛已經讓我認識我自己,在眼淚流下的味道裡,感覺不到你,才知道丟了自己。
我不愛,不能愛你給的未來。
我不愛,不能愛你離開了我的現在。
離開現在不回來,再等待等什麼,沒有你沒有愛存在。」
忘記了是什麼時候,我也不再期待你會回來坐上那個屬於你的位置,然後就讓它被塵埃佔
據,而我也能超度那個幽靈。我迷戀過一個給不了自己未來的人,也恨過那個得不到未來
的自己。真心的愚蠢和愚蠢的真心,是哪個更爛漫?
年少,不過用最平凡的青春去交換最現代的愛情。
「你知道,他說過我對他來說是個特別的男孩。」
「他啊,他有過的特別的男孩可多了。」
直到遇見了另一個男孩,他這樣地對我說起他。
不過,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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